唐守拙从盐泉的记忆旋涡中挣脱,冰冷的泉水浸湿鞋面,那些蛰伏的过往骤然惊飞,在脏腑间扑棱出钝痛。
恰在此时,后颈处陡然蹿起一阵针刺般的感觉,
他对这种异样临近的征兆再熟悉不过。
“唐三娃!”
一声招呼,猛地将唐守拙从往昔回忆的泥沼中拽了出来。
唐守拙急转身,布衫下摆扬起盐霜,簌簌跌落青石板的碎碴,恍如八年前偷晒私盐后遭笤帚追打时抖落的盐花。
对面,那当年的少年伙伴一如既往的咧嘴傻笑。
凝望晨雾中挺括的海军蓝,他却一阵恍惚——
秦啸海捏帽檐的手悬在半空,像被无形丝线牵拽。
朝阳越过盐垛,光柱如矛,狠狠刺中他指节上暗褐的痂。
唐守拙目光扫过对方肩章深蓝包浆的缝隙,瞳仁骤然收缩:
那褶皱下,分明蛰伏着十三岁野跑时小腿甩脱的疤痂轮廓,它曾卡在盐神庙梁缝,成为年深月久的注脚。
“你龟儿子长板实了哈!”
秦啸海咧出豁牙的缺口,海风般的糙笑卷着咸腥扑面。
那股混合芦席霉味的晒盐架气息钻进守拙鼻腔,酸得他眼眶发烫。
二人如两截陈年卤水泡胀的爆竹,在氤氲水雾中沉默对望,沉默里满是故事。
秦啸海展臂揽过唐守拙肩头的力道极大,几乎要捏碎肩骨…
他的气息里,混着舰船舱底特有的铁腥。
“好兄弟,莫躲闪!”
秦啸海胳膊一抡搭上来,唐守拙只觉肩膀像是卡进了轧盐机的齿轮,生疼。
那股铁腥味,与码头生锈的绞盘别无二致,还混着轮机舱闷了三年的腌臜气。
“哎哟喂,你狗日的轻点!”
唐守拙被秦啸海大力揽住肩膀,疼得龇牙咧嘴,
“几年不见,你这手劲咋还变大咯,想把我肩膀捏碎嗦!”
他嘴上虽抱怨,眼里却闪过一丝久别重逢的欣喜。
秦啸海哈哈一笑,松开了些力气,
“娇气了哈?想当年挨笤帚疙瘩满地滚都没吱声!”臂膀仍赖皮地搭着。
“哼,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能一样嘛!”
唐守拙白了秦啸海一眼,
“少翻旧账!”
唐守拙甩开胳膊,
“你这身行头咋回事?海上漂腻了,上岸当官老爷?”
秦啸海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得意地说:
“那可不,老子现在好歹也是个上士咯!这次回来是有点事儿,顺便来看看你。咋,不欢迎啊?”
他笑着,露出缺牙处漏风的豁口。
“欢迎个锤子!一见面就下死手。”
唐守拙啐道,“海上滋味如何?冰碴子把指头都啃烂了吧?”目光扫过那暗痂。
秦啸海笑意微敛:
“浪尖讨食,骨头缝都冻裂过。去年渤海湾……”
他摩挲指节,海腥味混着盐硝气在晨雾里弥散,
“你呢?还泡在盐婆子闹的鬼梦里?”
“我啊,昨天才回来。刚刚还在想以前被盐婆子扯耳朵的事儿呢,结果你就喊我了。”
“盐婆子?”
秦啸海皱了皱眉头,
“我记得小时候经历过这事儿。咋,现在还能遇到那玩意儿?”
唐守拙摇摇头,
“这盐场一直就有点邪门,有些事,说不清楚。对了,你这次回来,到底有啥事儿啊?”
秦啸海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
“事儿缠着这盐场呢,水比你想的浑。”
唐守拙心里一紧,顿觉雾气阴寒刺骨,如无形视线黏附后背
“屁话!老子井下爬出来的怂过谁?”
秦啸海神色骤凝,“你当心些,等我摸清线索……”
“少打官腔!”唐守拙不耐打断。
秦啸海却侧身引向身后:
“云阳张家的,张广福,跟我们盐帮是老交情。”
他用指甲尖轻轻敲了敲战友军装的铜扣,“铛铛” 声清脆响亮,像极了撞盐勺子的声音。
张广福抬手示礼,掌纹线圈密匝如盐神庙香炉的青铜蟠螭。
海军蓝裹着他铁塔似的身躯,接缝绷紧如将断的弓弦,活脱脱盐垛绞车架投胎转世。
“你好。”
唐守拙沾盐渣的手指触及对方袖口刹那,一股阴寒直窜脊椎!
河风猛地掀开张广福的领口,守拙眼尖,锁骨下方一痕金鳞幽光,倏忽隐没。
“唐家老幺守拙,穿开裆裤就跟我钻废井的过命交情!”
秦啸海抬手说着,胳肢窝的汗腥糊了守拙满脸。
唐守拙脚跟碾着盐晶,十岁那年啸海也这般勾着他肩膀,踩过野盐滩的日头仿佛烙在脚心……
“臭死个人!军官架子端起来啊!”唐守拙夸张扇鼻。
“跟你摆啥谱!”秦啸海搓着海军皮带扣(海兽纹早被汗渍沁灰),正色道,
“广福这趟有正事,沾着盐场的玄乎。”
唐守拙看向张广福,眼中带着一丝警惕,
“哦,你们到底是啥任务,保密不?能不能给我透个底?”
张广福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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