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安在凌晨四点惊醒,不是噩梦,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心跳漏了一拍的悸动。他赤脚跑到我床边,小手按在自己心口,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妈妈……外公……好像在叫我。”
我立刻清醒。父亲出狱的日子,就在三天后。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翻案的最终裁决书已经下达,清清白白的身份证明锁在保险柜里,城西那处带小院、阳光充足的老房子也重新布置妥当。可辰安从未见过外公,这份感应从何而来?
“也许是你太期待了。”我搂住他,感受他略微急促的心跳。
辰安摇头,声音很轻却肯定:“不一样。和感觉‘小七’哥哥、感觉顾叔叔的时候都不一样。是……很温暖,又有点伤心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说我长大了。”
血缘的纽带,竟能穿透时间和距离,以如此玄妙的方式共鸣。
出狱当天,天气是北方初冬少见的晴朗。我们没有兴师动众,只有我、陆宇成、辰安,以及两辆看似普通、实则经过特殊改装的车辆。钟秉文和“岩心”的人隐在暗处,防备任何可能的意外——尤其是“衔尾蛇”可能借机生事。
监狱大门缓缓打开。一个穿着陈旧但干净棉衣、头发花白、身形瘦削却挺拔的老人,拎着一个半旧的旅行袋,一步一步踏了出来。冬日稀薄的阳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深深的法令纹和那双依旧清亮、此刻却微微泛红的眼睛。
沈鹤年。我的父亲。
八年牢狱,没有压弯他的脊梁,只是在那份学者气度里,沉淀了更厚重的沧桑与沉静。他的目光越过我,越过陆宇成,直直落在被我牵着的辰安身上,再也无法移开。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
辰安仰着头,看着这个陌生的老人,没有害怕,也没有立刻亲近。他松开了我的手,向前走了两步,停在距离外公一米远的地方,仰着小脸,黑眼睛清澈地回望,然后,用他清亮的童音,一字一句地说:
“外公,我叫顾辰安。我看了您的笔记,认得七百三十一种草药,会背《汤头歌诀》前五十首,还会用银针扎足三里和合谷穴。妈妈说,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生和科学家。”
这番话,他一定默默练习了很多遍。
父亲手里的旅行袋“咚”地掉在地上。他踉跄着上前,蹲下身,颤抖的手悬在辰安脸颊边,想碰又不敢碰,最终只是虚虚地拢着,泪流满面:“好孩子……辰安……外公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辰安看着老人汹涌的泪水,眨了眨眼,忽然伸出小手,轻轻擦去外公脸上的泪,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温柔。“外公不哭。妈妈说,眼泪洗不掉过去,但洗干净了,才能看清楚以后的路。我们回家,我给你煮安神茶,我晒的茯苓和百合特别好。”
父亲一把将辰安紧紧抱进怀里,失声痛哭。那是压抑了八年、愧疚了八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辰安被抱得有点紧,却没有挣扎,小手轻轻拍着外公颤抖的后背,像个小大人。
我走过去,跪下来,环抱住他们。陆宇成站在我们身后,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
回家的车上,辰安和外公并肩坐在后座。一开始是沉默,只有父亲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辰安身上,仿佛看不够。然后,辰安从随身的小书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笔记本,翻开,里面是他工整稚嫩的笔迹和简笔画。
“外公,这是我这几个月整理您笔记时,有几个地方不明白。”他指着其中一页,“这里说‘气至病所,如引线穿珠’,我用模型试了,但总觉得‘引线’的力道和方向,光靠手法不够,是不是需要配合呼吸,或者……用意念稍微‘带’一下?”
父亲愣住了,接过笔记本,仔细看着那稚嫩却切中要害的提问,眼中的悲痛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专注取代。他指着另一个简笔画出的经络图,声音还带着哽咽,却已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教学状态:“这里……你画的对,但少考虑了这个穴位本身的‘开阖’特性。‘引线’之前,要先‘叩门’。来,外公告诉你……”
一场关于古医精微操作的讨论,就这样在后座自然而然地展开。辰安听得极其认真,不时提问,父亲耐心解答,眼神越来越亮,仿佛枯萎的树木骤然逢春,焕发出新的生机。
陆宇成从后视镜里看着这一幕,与我相视一笑。有些传承,无需多言,早已刻入血脉。
老房子被打扫得窗明几净,院里特意留了一小片地,说是给辰安种草药用的。父亲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堂屋里,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上一张我年少时获奖的照片,又看看身边仰头看着他的辰安,百感交集。
午餐是我和陆宇成下厨做的家常菜。父亲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品味,像是要把过去八年错失的味道都补回来。辰安不断给他夹菜,小声介绍:“这个山药排骨汤,妈妈放了点芡实,对您的脾胃好。这个清炒豆苗,是我在阳台自己种的,没用化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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