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十的晨雾裹着寒气,像层湿棉絮贴在苏记布庄的窗纸上。林石站在柜台后,手指捏着算盘珠,指腹被冰凉的木珠硌出红痕。他面前摊着本蓝布封皮的账册,其中“脚力钱”一栏空着,墨迹在纸页上洇出个浅圈——那是昨天算错时滴的墨。
“布价每尺七分,十匹布共四十尺,先算本金。”苏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刚从染坊回来,靛蓝的围裙上沾着几点泥,手里还攥着块刚扯下来的布边,“别盯着数字发愣,算珠要跟着数走。”
林石的喉结滚了滚,右手拇指推上“七”,食指勾回下方的“四”,算珠碰撞的脆响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七……七分乘四十……二钱八分?”
苏晚没应声,只把自己的乌木算盘往前推了半尺。那算盘比林石的小两圈,算珠磨得发亮,她指尖翻飞,噼啪声连成串:“四十尺本金二钱八分,染坊加工费每尺加两文,脚夫往邻镇送,一里路三文钱,共十五里——这三项加起来多少?”
林石的手指僵在“二”上。加工费他会算,四十尺加两文是八十文,可脚夫的钱……他偷瞄苏晚的算盘,见她已经拨出“四十五文”,赶紧跟着拨珠,却把“五”错拨成了“六”,算珠卡在档上,像只被夹住的蚂蚱。
“错了。”苏晚伸手过来,指尖在他手背上轻敲,“脚夫走十五里,一里三文,三五一十五,一五得五,怎么会是四十六?”她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划过他手背时带着点染坊的靛蓝香,“损耗也得算进去,每匹布染坏的边角,攒三天称一次,记在‘杂项’里。”
她转身打开柜角的木盒,里面铺着层棉纸,整齐码着三寸长的布块,蓝的、灰的、月白的,每块都用红线系着小布条,写着日期。“这是上个月的损耗,共六两,够做三双孩童鞋。”苏晚拿起块靛蓝布角,布边还沾着点未洗净的草木灰,“你看这布,染时多浸了半刻钟,边缘就发脆,得算在损耗里。”
林石盯着那些布块,忽然想起春燕纳鞋底时总念叨“碎布别扔”。前儿个傍晚,他看见春燕蹲在灶房门口,正把这些布角往鞋底里塞,说“冬天穿鞋暖脚”。原来这些零碎布块,不仅能纳进鞋底,还得记进账里。
他深吸口气,重新拨响算盘。这次慢了许多,拇指推“七”时特意顿了顿,等算珠稳稳停在“七”的位置,再勾“四”,推“十”,算珠相撞的声音里,他听见自己数:“二钱八分加八十文加工费是一两八分,加脚夫四十五文,共……一两五十三文?”
苏晚的算盘轻轻“啪”地一声归位:“差不多。但记住,脚夫若走的是新垫的石子路,能省两文钱——路好走,车轱辘磨得慢。”
林石赶紧在账册旁画了个小石子,笔尖在纸页上戳出个浅坑。窗外的雾渐渐薄了,阳光透过窗棂,在账册上投下道金亮的光带,照见后院晾晒的靛蓝布。那是春燕昨天帮忙染的,边角特意留得比往常宽半寸,布角上还用红线绣了个小小的“石”字——她说“这样林石哥算损耗时,一眼就知道是哪批布”。
傍晚收账时,苏老爹背着手进来,烟杆上的铜锅还冒着火星。他翻着林石记的账册,手指在“脚力钱”那栏停住,烟杆往柜台边一磕:“这页的运费,怎么比往常少了二十文?”
林石心里一紧,忙凑过去看。那是往山坳里送布的账,往常脚夫要价三百二十文,这次他记的是三百。“是……是李四说路好走了,主动降的价。”他攥着账册边角,指节发白,“我跟着去的,亲眼见他把布卸在王大户家院里,还喝了他家一碗热水。”
苏老爹眯起眼,烟锅在账册上点了点:“路怎么好了?”
“山坳口新垫了石子,车辙印浅了一半。”林石的声音稳了些,“李四说省了力气,少要二十文。”他忽然想起当时李四拍着车辕笑:“林小哥实诚,这钱该省。”
苏老爹没再问,从怀里掏出串铜钥匙,往柜台上一放。钥匙串上挂着个小铜秤,秤砣只有指甲盖大,秤杆上的刻度细如发丝——那是老账房先生用了十年的物件,据说能称出半文钱的轻重。
“账房的钥匙,以后你拿着。”苏老爹的烟锅在林石肩上敲了敲,“先生算损耗,总往多了估,好克扣布庄的钱。你倒实诚,连脚夫降的二十文都记着。”
林石的手指刚触到钥匙,就听见门外传来春燕的声音,带着点喘:“林石哥!”他抬头,见春燕抱着个竹篮站在门口,蓝布帕子裹着的头上沾着雪籽,“我给你送晚饭来了。”
竹篮里是个粗瓷碗,碗里卧着两个荷包蛋,蛋边围着圈青菜,汤面上飘着层薄油花。春燕踮脚往柜台里看,瞧见那串钥匙,眼睛亮了亮:“林石哥,你能管账啦?”
林石把钥匙串往腰间一挂,铜秤垂在布衫下,硌得肚皮有点痒。他拉过春燕的手,按在自己的算盘上:“教你算‘家用账’。”他拨出“油盐:十五文”,又拨“柴火:十文”,忽然顿住——春燕的指尖正摩挲着“五”那颗算珠,那是他总拨错的地方。
“比如这月买了三斤红糖,每斤八文……”林石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看见春燕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像落了层细雪。他忽然想起苏晚今早说的“账要算清,心要捂热”,原来算珠的脆响里,藏着比数字更暖的东西。
三日后,春燕拿着本新账本去找苏晚。封皮是用染坊剩下的边角料糊的,靛蓝底色上绣着只歪歪扭扭的燕子。她翻开最后一页,上面记着“给布庄伙计做鞋:碎布三两(染坊蓝布五块、白布三块)”“林石哥算错的账:五处(已改,附在页后)”,最底下画着个算盘,算珠旁写着“夫妻同进步”。
苏晚看着那行字,忽然对正在核账的苏老爹说:“爹,你看林石教春燕算账的样子,倒像个正经先生了。”
苏老爹抬眼望去,柜台后的林石正握着春燕的手拨算盘,阳光透过窗,在他们交握的手上织出层靛蓝的光——那是后院晾晒的新染布映的。林石把春燕改过的账页折成小方块,小心翼翼塞进怀里,布衫上还沾着点春燕早上烙饼的面香。
“算得清的是账,算不清的是人心。”苏老爹磕了磕烟锅,火星落在地上,“这小子总算开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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