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第二十六日,清河镇的晨雾裹着雪粒,在粮秣房的窗纸上结了层薄冰。林砚踩着梯子,把州府新下的文书贴在墙上,麻纸边缘被冻得发脆,上面“编撰粮秣实操手册”八个朱字在朦胧天光里泛着冷光。
粮秣房的老吏孙福正用炭笔给账本描边,见林砚下来,忙递过杯热茶:“砚文书,这手册要编多少页?去年州府发的《粮秣规范》,光‘仓储防潮’就写了三页,全是之乎者也,咱这乡野小吏哪看得懂。”
林砚吹了吹茶沫,茶梗在水里打了个旋:“就编咱看得懂的。你记不记得前年雪灾,李大户虚报粮损,账册上写‘仓廪受损三分’,到底是三石还是三十石?说不清。”他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里面是近两年的粮秣账册,边角都磨得起了毛,“这次要写清楚:‘三分’就是十成里的三成,附个算盘图,三乘十除以十,傻子都能算明白。”
正说着,粮秣房的小吏刘安抱着摞账簿进来,棉袍上沾着雪:“砚哥,这是近五年的灾年粮账,我按月份理好了。”他把账簿往桌上一放,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写着“道光七年雪灾”,里面夹着片干枯的麦穗,“那年咱镇缺粮,周县丞让人往粮里掺麸皮,账上却写‘足额发放’,老百姓骂了半个月。”
林砚翻开那本账,指尖划过“足额发放”四个字,纸页上还留着淡淡的霉斑——那是粮囤受潮后渗的水。“这就是手册要改的地方,”他拿起炭笔,在空白处画了个粮囤,旁边写“实发粮:米七斗、麸三斗”,又画了个老百姓捧碗的图,“得让看的人一眼就知道,粮是咋发的,发给谁了。”
孙福凑过来看,忽然拍了下大腿:“我会画!年轻时学过画年画,人物、粮囤、算盘都能画得像模像样!”他从抽屉里翻出支秃毛笔,蘸了点砚台里的残墨,在纸上画了个小吏捧着账册,旁边站着个老农,手里的粮袋上写着“实领”二字,“这样是不是比光写字强?”
林砚看着画,眼睛亮了:“孙老哥这手艺正好!手册里的‘防亏空十法’,每法配个图:比如‘入库过秤’,就画个秤和账本;‘出库签字’,就画个人按手印。刘安你心细,负责核数据,去年的粮价、今年的损耗,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刘安赶紧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数字:“我早就算好了,清河镇每年春秋两季纳粮,平均每户三石二斗,损耗不能超过一升,超过了就得查——这是我跟春燕姑娘学的,她记酱菜账,多一颗芥菜都要标出来。”
三人说干就干。林砚在案头摆了三个木盒,分别写着“仓储”“灾备”“核查”,把收集来的案例往里面塞:孙福找出十年前的“鼠患粮损账”,刘安抄来了州府的“粮秣定价表”,林砚则整理出李大户虚报粮损、周县丞掺麸皮的旧事,都用红笔标了“反面教材”。
编到“灾年应急流程”时,孙福犯了难:“咋画‘放粮’?总不能画个官老爷站着,老百姓跪着吧?”林砚想了想,让他画春燕酱菜坊那次赈灾的场景:林石扛着粮袋,苏晚点数,老百姓排队领粮,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张纸条——那是林砚设计的“领粮凭证”,上面写着姓名、住址、领粮数,跟粮秣房的账能对上。
“这样好,”孙福边画边笑,“去年春燕姑娘给染坊的人送酱菜,就是这么记的,谁领了多少,账上明明白白。”他在画角添了只燕子,“借借春燕坊的福气。”
周县丞来粮秣房查账时,正撞见三人围着张大图商量。图上画着粮秣房的全貌:东厢房储新粮,西厢房存陈粮,后院晒粮场画着个大大的日晷,旁边写“午时翻晒”。
“你们这是闹啥呢?”周县丞搓着冻红的手,凑近一看,忽然愣住了,“这图……比州府的《仓储图》还清楚!我这县丞当了五年,今儿才知道粮秣房的陈粮该怎么倒腾。”
林砚把编了一半的手册递给他:“大人,我们想编本实在的册子,让各县粮吏一看就懂,少走弯路。您要是有空,给写个序吧?”
周县丞翻着册子,手都有些抖。看到“反面教材”里自己掺麸皮的旧事,脸腾地红了,却没撕那页,反而提笔在旁边写:“此事乃本官之过,后当引以为戒。”他抬头对林砚说,“这序我写!就写‘粮者,民之命也;账者,粮之眼也’,咋样?”
林砚笑着点头,孙福赶紧把序文腾到册子首页,还画了个粮仓,仓顶飘着面小旗,写着“清”字。
冬至后第三十日,手册终于编完了。整整五十页,每页都有图有字,红笔标重点,蓝笔写注解,最后还附了张“核查流程图”,像张清清楚楚的路引。林砚让人送到州府,没过三日,州府就派了快马送来回话:“照此刻印百本,发往全州各县,封面题‘清河镇粮秣房编’。”
发手册那天,孙福特意在封面上画了朵梅花,说:“快过年了,添点喜气。”刘安把核好的数据誊写在最后一页,末尾加了行小字:“数据核对人:刘安,孙福,林砚”。林砚则在扉页补了句话:“账无大小,记则明;粮无多少,清则安。”
周县丞拿着新印的手册,在粮秣房门口的石墙上拓了个印记,跟手册上的粮仓图一模一样。“以后,咱清河镇的粮秣账,就按这册子来。”他望着赶集的老百姓,“谁要是再敢亏空粮款、虚报损耗,先看看这墙上的图,再翻翻手里的册!”
孙福摸着石墙上的印记,忽然想起年轻时学画年画,总有人说“画得再像,不如活得实在”。如今看着这本带画的手册,他觉得,实在的日子,就该记在实在的账上,像清河镇的雪,落下来清清楚楚,化了也滋养土地。
林砚往回走时,路过启蒙堂,看见小竹正教孩子们认“粮”字,黑板上画着个粮囤,囤边写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他忽然觉得,这本手册不只是给粮吏看的,更是给镇上的老百姓看的——让他们知道,自己纳的粮、领的米,都明明白白记在账上,就像春燕的酱菜、苏晚的染布,一分一毫都掺不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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