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扬子江头
万历元年的春天,在江南来得格外早。三月未至,扬州城外运河两岸的垂柳已抽出嫩黄的新芽,在略带湿意的暖风中摇曳。河水汤汤,千帆竞渡,漕船、商船、客舟、画舫,往来如织,舳舻相接,几乎堵塞了河道。码头沿岸,扛夫号子声、商贾吆喝声、税吏算盘声、纤夫沉重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喧嚣而繁荣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粮食、茶叶、丝绸、咸鱼混杂的复杂气味,间或飘来码头食肆的油香和劣质烧刀的辛辣。
这便是大明的财富命脉,帝国的漕运枢纽,也是藏污纳垢,暗流汹涌的扬州。
林青墨站在码头一处货栈的二楼凭栏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的人流。她一身灰扑扑的男装,脸上涂了姜黄,眉毛描粗,粘了短须,作寻常行商打扮,毫不起眼。但腰间的短刃和袖中的劲弩,却昭示着她的警惕。她化名“林掌柜”,以贩运北地毛皮药材为名,在此已盘桓月余。
“林……掌柜,” 身后一名扮作伙计的年轻护卫低声禀报,差点叫错,“刚收到‘货栈’传信,‘东家’已启程南下,走水路,估摸着月底能到。”
东家,是约定的暗号,指镇北王方平。林青墨心中一凛,既感振奋,又添沉重。王爷终于要亲自来了,这意味着京中局势初步稳定,也意味着江南这潭浑水,即将被彻底搅动。
“知道了。‘老窖’那边,有新消息吗?” 林青墨不动声色地问。老窖,是他们对“漕帮”的暗称。
伙计摇头:“还是老样子。码头十三太保,把持着各段装卸,抽水狠辣。‘窖主’(漕帮帮主)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在瘦西湖有画舫,但守备森严,咱们的人靠不近。倒是那几个晋商,近日和两淮盐运使衙门的司库、书办走动频繁,还在城东‘广陵商会’的撮合下,接连盘下了三家沿河的旧仓和两处废弃的盐灶。”
广陵商会,沈万金。林青墨眉头微蹙。这沈万金,明面上是扬州首善,乐善好施,与官府往来密切,商会更是江南商贾翘楚。暗地里,却是“夜枭”在江南最大的钱袋子和保护伞,与漕帮、盐枭乃至官府胥吏,盘根错节,势力深不可测。那几位神秘的晋商,十有八九便是代王朱鼐钧的“钱耙子”,他们与沈万金勾结,收购仓储盐场,所图非小。
“继续盯着,尤其注意他们货物的进出,还有与哪些官面上的人接触。另外,” 林青墨压低声音,“查查漕帮最近有没有异常的人手调动,或者接了什么特别的‘大活’。”
“是。” 伙计领命退下。
林青墨转身,望向窗外浩渺的运河。水光接天,舟楫如梭,一派太平盛景。但她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下,暗礁漩涡密布。王爷此来,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她必须在他到来之前,摸清更多底细,至少,要确保这条退路的安全。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杭大运河上,一艘看似普通的官船正扬帆南下。船体不算奢华,但用料扎实,行得极稳。船上悬挂着“户部清吏司”的杏黄旗,又有“巡漕御史”的牌额,沿途关隘,无人敢阻。
船舱内,方平一身青袍,扮作户部主事模样,凭窗而立,望着两岸缓缓后退的田畴村舍。孙传庭扮作师爷,坐在案后整理文书。徐文远则以账房先生身份随行,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将几样精巧的“暖阳煤”炉和改良农具的图样收好。
“按行程,再有三五日,便可抵达扬州。” 孙传庭低声道,“王爷,扬州那边,林将军已初步站稳脚跟,但形势比预想的更复杂。漕帮、盐商、官府,乃至士林,似乎都被一张无形的网笼住了。我们此行,以‘巡视漕运、核查盐课’为名,怕是刚上岸,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方平收回目光,淡淡道:“本就是来当箭靶的。不惊蛇,如何引出洞里的老鼠?沈万金在扬州经营数十年,根深蒂固,我们若偷偷摸摸,反而寸步难行。不如光明正大,以钦差身份,敲山震虎。”
“可陛下的旨意,只是让王爷‘巡视’,并无临机专断之权。若江南官场联手敷衍,甚至暗中掣肘,我们恐难有作为。” 徐文远忧心忡忡。
“旨意是死的,人是活的。” 方平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我们不需要他们配合,只需要他们乱。他们一乱,马脚自然就露出来了。孙先生,我让你准备的‘礼物’,可备妥了?”
孙传庭从行囊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双手奉上:“已按王爷吩咐,从韩大人处调阅了近年漕运、盐课档案,结合北镇抚司的密报,整理出扬州、两淮乃至南京部分官员、胥吏、商贾的‘非常之举’,虽无铁证,但足以令人坐立不安。另外,江南几位素有清望、却屡试不第或仕途坎坷的士子名单,也已备好。”
“很好。” 方平接过册子,随手翻看,“抵达扬州后,你便以本王名义,拜访扬州知府、两淮盐运使、漕运总督衙门,送上这份‘薄礼’,问问他们,对册中所载‘风闻’,有何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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