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谦一夜未眠。
那张轻飘飘的任命状就放在桌上,烛光下,“国子监直讲”五个字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从落第秀才到国子监学官,这一步跨得太大,太不寻常。
窗外天色微明时,他起身洗漱,换上唯一一件体面的深蓝色长衫,将那枚木牌仔细系在腰间。镜中的自己,眉眼间还留着落榜的失意,但眼中已有了不一样的光。
“徐公子,张太师府上派人来接了。”客栈小二在门外恭敬道。徐谦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太师府的马车比那日的更加宽敞华丽,车夫和随从的态度也恭敬有加。徐谦坐在车内,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心中五味杂陈。这就是权力的味道——不过一纸任命,世界对待他的方式就全然不同。太师府坐落在城东贵胄区,朱门高墙,石狮威严。管家早已候在门前,引他穿过重重庭院。徐谦注意到府内陈设典雅,不见奢靡,却处处透着书香门第的底蕴。张珩在书房见他。
这间书房极大,四壁书架高及屋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不同于一般官员书房只陈列经史子集,徐谦瞥见其中有不少算学、农工、地理乃至医药类的书籍,心中暗暗惊讶。
“坐。”张珩今日穿着家常的深色直裰,比那日在车上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学者气度。
待仆人上茶退出后,张珩才缓缓开口:“可知我为何举荐你?”
徐谦谨慎回答:“因先师之故?”
“这是一半原因,”张珩端起茶盏,轻轻拨动浮沫,“更重要的是,你说的那些话,正是我想说而不能说的。”
徐谦心中一震,抬头看向张珩。
“老夫在朝四十余年,历任三朝,官至太师,看似位极人臣,实则步步惊心。”张珩目光深远,“你说教育僵化,科举不公,这些朝中有识之士何尝不知?但牵一发而动全身,改革二字,谈何容易。”
他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图册展开,是一幅精细的大晟疆域图。
“北有狄戎犯边,西有旱灾连年,漕运不畅,盐政腐败...朝廷急需实干之才,而科举取士,却尽是一群只知背诵经义、不懂实务的庸才。”张珩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语气沉重。
徐谦沉默片刻,大胆问道:“既然如此,太师为何不从改革科举入手?”
张珩苦笑:“你当我没有试过?永昌元年,我上《科举改革疏》,提出增设实务策问,结果遭礼部、翰林院群起攻之,说我‘破坏祖宗成法’,奏疏留中不发。若非皇上保全,老夫早已致仕还乡。”
他转身直视徐谦:“在朝为官,有时直行不如迂回。既然不能直接改革科举,何不从培养人才入手?国子监是大晟最高学府,若能从内部改变教育之道,假以时日,必见成效。”
徐谦终于明白张珩的用意:“太师是想让学生...”
“不错,”张珩点头,“你在国子监,尽可实践你的教育理念。有老夫在背后支持,只要不越界太远,应当无虞。”
徐谦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这是他一直等待的机会。但旋即又冷静下来:“国子监内,恐怕不会轻易接纳学生这等没有功名之人。”
张珩微微一笑:“这就是老夫今日找你的原因。三日后,国子监会有一场经筵讲学,主讲人是祭酒赵铭德。届时,我会安排你发言。”
徐谦心中一紧。赵铭德是朝中有名的理学大家,最重师道传承,对他的“离经叛道”早有耳闻。在赵铭德的主场上发言,无异于公开挑战。
“怕了?”张珩看他神色,淡淡问道。
徐谦深吸一口气:“学生只是不知,该讲什么。”
“讲你真正相信的,”张珩目光如炬,“但要讲究方法。改革如同治水,堵则溃,疏则通。与其全盘否定旧学,不如提出补充和完善。记住,在国子监,你的敌人不是经典本身,而是对经典的僵化解读。”
徐谦若有所思。
张珩从书案上取过一叠文稿:“这是赵祭酒近年所写的文章,你拿回去看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徐谦接过文稿,心中感激:“谢太师指点。”
离开太师府时,已是午后。秋阳正好,洒下一地金黄。徐谦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心思却已飘到三日后的经筵讲学。
他知道,那将是他进入国子监后的第一场硬仗。
回到客栈,徐谦立刻闭门研读张珩所赠的文稿。赵铭德的文章果然如他所料,严谨守正,引经据典,将圣贤之道奉为圭臬。但在这些冠冕堂皇的文字背后,徐谦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保守与僵化。
“圣贤之道,千载不移,后人当恪守勿违...”徐谦读着这些句子,轻轻摇头。经典固然重要,但若将其视为不可逾越的教条,学问又如何进步?
他想起自己那个时代的教育,知识不断更新,方法不断创新。而在这里,千百年来,学子们仍在重复着同样的背诵、同样的注解、同样的应试。
接下来的三天,徐谦足不出户,精心准备经筵讲学的发言。他深知,第一次亮相至关重要,既要表达自己的理念,又不能过于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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