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婉茹死后,我许久都不曾理会皇帝。
那个会亮着眼睛给我带话本子、会偷偷抱怨霞光锦像锦鸡的姑娘。
那个只想吃点甜食、看些闲书,与世无争的女子。
就因为这深宫的倾轧,成了宫斗的牺牲品。她有什么错?错在与我交好?错在生性纯良?
我终日坐在婉茹常坐的那个位置,看着窗外她最爱的海棠树,仿佛还能听见她清脆的声音在说:姐姐,这新出的《南山记》文笔尚可,聊作消遣。 手边,还放着她没来得及吃完的半包松子糖。
沈微年,你太天真了! 在这吃人的地方,退缩和隐忍换不来平安,只会让你和你身边在意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吞噬! 今日是婉茹,明日会是谁?是采薇?是抱荷?还是远在边关的姐姐和昊儿?
柳如兰,你为何一定要逼我?我本想守着这永和宫方寸之地,安稳度过余生,可你连这点念想都不给我。
既然退让换不来安宁,那就别怪我了。
皇帝又选秀了,后宫添了好几张鲜嫩如初蕊的面孔,莺声燕语,将本就繁华的宫廷点缀得愈发喧闹。我原以为,他早该忘了我这处偏僻冷清的角落,忘了我这个不合时宜的旧人。
正是在这样的心境下,萧景琰却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日日来我这儿点卯。他通常是在批阅完奏折后的傍晚时分到来,也不多话,只默然坐在窗下的紫檀木扶手椅上,慢慢啜饮着我奉上的清茶,偶尔会随手翻翻我放置在矮几上的书——多是些地方志或山水游记,一坐便是大半个时辰,直到宫灯初上,方才起身离去。
你这儿的茶,倒是比别处清洌些。他今日又来,端着那套素雅的青瓷茶具,忽然开口,打破了惯常的沉默。
我正低头专心绣着一方帕子,闻言,手中银针走势未停,连头也未抬,只语气平淡无波地回应:是去岁冬日收集、埋在梅树下窖藏的雪水,本性寒凉,加之茶叶只是普通的六安瓜片,本就没什么烟火燥气。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我低垂的眉眼上,忽而又问:你身子弱,格外畏寒,如今……可好些了?
我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那细如牛毛的绣花针险些刺破指腹。从前?他竟还记得我从前的模样?真是天大的笑话。那个畏寒、需要他呵护的沈微年,早已连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死在了那个冰冷的夜晚。
劳皇上挂心,我压下心头翻涌的讥讽,声音依旧疏离,宫里地气暖,臣妾如今……好多了。手下继续飞针走线,那帕子上是一丛姿态孤峭的幽兰,已绣了大半,色泽清冷,恰合我此刻心境。
他看着我,目光沉沉,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似乎想从我这副平静无波的表象下,找出些许往日的痕迹,或是别的什么情绪。最终,他只是将杯中残茶饮尽,放下茶盏,起身道:朕今日……
恭送皇上。我立刻放下针线,起身,敛衽行礼,姿态端庄,无可挑剔。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我清晰而平稳地补充道:这里地偏,树木繁茂,夜间露重寒气深,皇上龙体为重,还是去别处安寝为宜,以免沾染了寒气,令臣妾不安。
他猛地顿住脚步,宽阔的背影僵硬了一瞬,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大步流星地离去。
采薇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待人走远了,才跺着脚低声道:娘娘!您这又是何苦!皇上连日过来,分明是心里有您,您何苦次次都将人推出去!若是……若是能趁此机会有个皇子,往后也有了倚仗……
采薇,我骤然打断她,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慎言。往后这等话,休要再提。
倚仗?皇子?我心中冷笑。我恨他。恨他当年的偏袒与不作为,恨他让我那已成形的孩儿死得不明不白,恨他让我在这吃人的深宫里,生生从一个尚有期盼的活人,变成了如今这副心冷如铁、只余恨意的石人。要我在他身下承欢,孕育子嗣?光是想想,都让我从心底里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与恶心。
萧景琰连日来的异常举动,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不可避免地撩拨起了某些人敏感又脆弱的神经。柳如兰,更是将我这座似乎有复燃迹象的状况,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
她生辰那日,六宫庆贺,昭阳宫张灯结彩,歌舞升平,热闹非凡。我也按制备了贺礼,是一尊由上等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送子观音像。玉质温润无瑕,观音法相慈悲,衣袂流畅,寓意多子多福,吉祥安康,做工更是精湛绝伦,任谁也挑不出半分错处。
柳如兰,这份,你可要好好收着。你不是最看重恩宠和子嗣吗?那我就从你最在意的地方下手。
然而,礼物送去不到一个时辰,柳如兰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锦屏,竟亲自捧着那原封不动的礼盒回来了。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假笑,语气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倨傲:
年妃娘娘有心了。只是我们贵妃娘娘让奴婢来回话,说她近来凤体违和,夜间睡眠不安,见了这等白玉,总觉得晃眼反光,心绪不宁。加之……加之太医再三叮嘱,娘娘如今身怀龙裔,最需静心养胎,不宜多见外物,恐有冲撞。贵妃娘娘心领了您的好意,这礼,实在是不能收,还请年妃娘娘体谅,收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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