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冰凉的乳汁，缓缓流淌在太行山北麓的千沟万壑之间。卫甲踩在湿润的、铺满腐烂落叶和苔藓的土地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同踏在沉睡巨兽的脊背。他身上那件半旧的羌人皮袄早已被露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散发着混合了羊膻、汗水和山林腐殖质的复杂气味，这气味本身便是一种极好的伪装。黑狼在他前方约十丈处无声地行进，它灰黑色的皮毛在朦胧的雾气中完美融合，只有偶尔回头时，那双幽绿的眸子才会闪过一丝锐利的光，确保卫甲跟得上。
金葵交给他的任务，像一块沉重的礌石压在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委以重任的灼热感，驱散着北地清晨的寒意。他紧记着三当家临行前的嘱咐：
“你的眼睛和耳朵，比弓箭更重要。此行不为搏杀，只为看清。”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皮袄内衬里的那把蛇首三棱青铜短刃，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这信物代表着什么，他并不完全明白，但三当家说或许能于绝境中辟出生路，他便深信不疑。
他们的目标是寻找通往汾水上游主要支流——洮水或岚水的隐秘路径，并沿河溯源，探查可能隐藏大型铸造工坊的河谷。根据金葵和马善的分析，此类工坊必然需要充足水源、隐蔽地形以及相对平缓的建址条件。
第一天，他们完全在原始密林中穿行。这片森林是太行山北麓典型的混交林，高大的辽东栎和油松是这里的霸主，它们的树冠遮天蔽日，使得林下光线幽暗，即便是白昼，也仿佛黄昏提前降临。低矮处，茂密的胡枝子、绣线菊丛和带刺的榛莽纠缠在一起，形成一道道难以逾越的绿色壁垒。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烂和泥土的浓郁气息。
黑狼展现出了远超寻常猎犬的领路天赋。它似乎能直觉地避开野兽惯常行走的兽道，那些被踩得光滑的小径往往意味着潜在的危险相遇，甚至猎人樵夫踩出的小径也绝不靠近，专挑那些岩石嶙峋、灌木丛生、极难通行的路线。这不仅是出于隐蔽的考虑，更是因为这些“非路”之路，往往是人迹最少、最不易被设伏或监视的路径。
有时，面前是近乎垂直的、覆盖着湿滑苔藓的岩壁。黑狼总能找到岩石缝隙或顽强生长的灌木根系作为攀附点，它矫健的身影在嶙峋的石壁间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登顶，而后在上方静静等待，幽绿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卫甲则需依靠绳索和过人的体力，手脚并用地艰难攀爬。粗糙的岩石磨砺着他的手掌，冰冷的湿气透过衣物侵蚀着他的体温，但他不敢有丝毫大意，每一次落脚都力求稳妥，避免踩落松动的石块发出声响。
有时，则需要钻过密不透风的荆棘丛。尖锐的刺钩无情地刮擦着皮袄，发出“刺啦”的声响，在他裸露的手腕和脸颊上留下细小的血痕。卫甲学着黑狼的样子，尽量伏低身体，利用工具拨开前方的障碍，减少直接接触带来的伤害和噪音。在这寂静的森林里，任何不自然的声音都可能传得很远。
近午时分，林间雾气稍散，阳光艰难地透过枝叶缝隙，投下斑驳的光点。他们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小溪旁找到了一块相对干燥的巨石，决定短暂休整。溪水清澈见底，源自山泉，冰冷刺骨。卫甲先是谨慎地观察了上下游和对岸，确认安全后，才迅速灌满水囊，并和黑狼分食了些硬邦邦的肉脯和粟米饼。进食时，他背靠岩石，目光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动静。
他注意到黑狼对溪边一种叶片呈锯齿状、开着不起眼小白花的水草格外留意，反复嗅闻。卫甲凝神回忆，想起山寨里那位见识广博的老药师偶尔提起过，这种草名叫“水蓼”，通常生长在水流较缓、底层有肥沃淤泥的河湾处，附近往往会有鱼群聚集，也可能预示着下游会有更开阔的水域或适合扎营的河滩。他默默记下这个特征，这不仅关乎生存，也可能在未来判断河道情况、寻找潜在路径时提供线索。每一次对自然的细微观察，都是在这陌生地域生存和前进的资本。
下午，地势开始明显向下倾斜，林木渐疏，预示着即将接近河谷地带。然而，当他们钻出最后一片灌木丛时，眼前出现的并非预期中的小溪，而是一条地图上未曾标注的宽阔河流！河水因裹挟着上游的泥沙而呈现出浑黄的色泽，奔流之声如同闷雷，在山谷间回荡，显示着充沛的水量和湍急的速度。河岸陡峭，布满了被洪水冲刷得圆滑的巨石，滑不留足。
直接泅渡无异于自杀。卫甲蹙紧眉头，仔细观察着河面。水流中心泛着白色的浪花，漩涡隐现，水下情况不明。他沿着陡峭的河岸向上游艰难行进了数里，寻找合适的渡河点。这段河岸崎岖难行，时而需要攀爬，时而要绕过倒下的巨树。黑狼则显得异常警惕，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小段距离，不时对着浑浊的河水发出低沉压抑的咆哮，颈毛微竖，仿佛感知到了水下潜藏的危险——或许是暗流，或许是大型水兽，这种未知的危险感让气氛更加凝重。
终于，在一处河道拐弯、水流因惯性冲击对岸而后回旋的地方，卫甲发现河面相对开阔，水流速度似乎因河道变宽而有所减缓。更重要的是，对岸有几棵巨大的杉树因山体滑坡而倒伏，粗壮的树干斜斜伸入水中，形成了天然的桥梁雏形和靠岸点。
他决定利用这个机会。他选择了一处岸边有茂密芦苇丛遮挡的位置，抽出短刀，砍伐了些坚韧的紫藤和碗口粗的幼树。这项工作耗费了他近两个时辰，汗水浸湿了内衫。他必须将木筏捆扎得足够牢固，以承受湍急水流的冲击。最终，一个勉强可容一人一狼站立、结构简陋但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筏完成了。
当他把木筏推入水中时，黑狼显得十分犹豫，它在岸边焦躁地踱步，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呜咽。狼天性不亲水，尤其是面对如此汹涌陌生的河流。在卫甲再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鼓励和呼唤下，它才仿佛下了极大决心，猛地一跃，精准地落在木筏中央，四肢紧紧抓住粗糙的树干，身体伏得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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