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夜色如同饱蘸墨汁的巨笔,沉沉涂抹在鹰愁涧嶙峋的山壁之上。
白日里矿锤的喧嚣、水流的哗哗声、人声的鼎沸,此刻都已沉入这片深不见底的寂静。唯有山风,不知疲倦地在三角凹地上空盘旋呜咽,带着白日残留的矿石微尘与烧制好的木炭的气息,一遍遍冲刷着那沉默矗立的巨大熔炉。
炉体黝黑粗糙,像一尊远古巨兽盘踞在凹地中央,投下的阴影凝重如山岳。炉膛深处,填充着精心筛选、大小均匀如栗子的上品矿石颗粒,其上覆盖着厚厚一层引火的松枝和干燥苔藓,再往上,便是码放得如同黑色堡垒般整齐坚实的青冈木炭。一切都已就绪,只待那决定命运的火焰点燃。炉口幽深,如同通往地心的巨眼,无声地凝视着这片被山峦囚禁的土地。
金葵独自立于冶炼场边缘的高坡上,脚下是引水渠汩汩的细微声响。他负手而立,身形在暗夜中如同一块冷硬的礁石。目光缓缓扫过:矿洞口,赵吉正领着几个心腹,借着松明微弱跳动的火光,最后一遍检查着新开掘的工作面支撑;木轨旁,石岳带着人,仔细擦拭着每一根加固过的轮轴;炭窑区,卫甲的身影在几处伪装的排烟孔附近逡巡,确保那些丝丝缕缕融入夜雾的烟气没有一丝异样;远处山洞隐约传来熊崽笨拙的扑腾和张魁低沉的吆喝,整个鹰愁涧,如同一张拉满的巨弓,每一根弦都绷紧到了极致,只待黎明射出那开天辟地的一箭!
炉膛内填充的,不仅仅是矿石与木炭。那是鹰愁涧数百口人的希望,是锐金卫们用血与命换来的喘息之地,是向那巍巍天命发出的第一声不屈呐喊!如果失败,前功尽弃,鹰愁涧将彻底化为绝地坟场!这念头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脊背。金葵深吸一口带着金属腥气的夜风,强行压下翻涌的思绪,目光最终投向聚义厅的方向——那里,温良和马善,正为明日的祭祀做着最后的准备。沟通天地,告慰先祖,凝聚人心,那把火,必须由温良亲手点燃。
当第一缕灰白艰难地刺破鹰愁涧上空浓稠的墨蓝,三角凹地已被一种肃穆而紧张的寂静所笼罩。昨夜的喧嚣与劳作仿佛被彻底封印,只有山风掠过岩石缝隙发出低沉的呜咽。所有人都已默默聚集在冶炼场外围的空地上,男人、女人、老人,甚至半大的孩子,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中央那座沉默的熔炉和炉前一片刚刚平整出来的小小祭台。
祭台用就地取材的青色石板垒砌而成,粗粝方正,带着山石的厚重。台面正中,供奉着一颗硕大的野猪头。那獠牙狰狞外翻,沾着暗红的血渍,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对着天空,原始的蛮荒气息扑面而来。猪头两侧,摆放着几只羽毛斑斓的山雉,旁边是一堆尚带着泥土芬芳的山药块茎和几枚野果。没有青铜礼器的庄严,没有玉璧的温润,只有山林草莽最直白、最赤裸的献祭。
温良站在祭台前,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硬挺的麻布短褐,虬髯经过梳理,依旧如钢针般戟张。他脸上惯常的豪迈不羁被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庄重所取代。他身后,马善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青布长袍,面容清癯,眼神沉静如古井,默默注视着温良的背影。金葵则立于温良右侧稍后半步的位置,一身同样洗得发白的锐金卫旧战衣,腰背挺直如松,目光沉凝地落在祭品和熔炉之间。
死寂。只有风拂过众人衣襟的细微声响。
温良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要吸尽鹰愁涧所有的空气。他猛地跨前一步,面对祭台和黝黑的熔炉,声如裂帛,在寂静的凹地中炸开:
“天在上!地在下!鹰愁涧的列位山神老爷听着!”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粗粝力量,在山壁间撞击回荡:
“我,温良!带着山寨几百口子兄弟老小,在这旮旯里刨食,刀头舔血!今儿个,要动这山里的铜!炼铜铸器,养活弟兄,护佑一方!”
他抓起祭台旁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是浑浊刺鼻的粟米酒。他高高举起,酒液晃荡着溅出几点:
“这碗血酒!敬天地!敬祖宗!敬山神老爷!”
说罢,他将碗中酒水猛地泼洒在祭台前的土地上,深色的酒痕迅速渗入干燥的泥土。
“求山神爷开恩!护佑炉火不熄!铜水长流!俺们鹰愁涧的汉子,不是孬种!有恩必报,有仇必雪!今日借宝地生火,来日香火血食,绝不敢忘!”
他的祷词直白、粗野,带着草莽特有的蛮横与许诺,如同在跟一个看不见的强邻谈一笔关乎生死的买卖。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生存渴望和赤裸裸的交换条件。
温良退后半步,目光转向金葵,带着询问,也带着托付。
金葵会意,同样上前一步。他的姿态与温良截然不同,沉稳如渊,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久经磨砺的精准。他接过身后周福递来的一柄磨得雪亮的石斧——那是老石匠最珍视的工具,象征着鹰愁涧人开山裂石的决心。金葵双手捧斧,缓缓置于野猪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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