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掺了血的棉絮,糊在黑风口的铁丝网上,把远处的界碑泡得发涨。陈默跪在掩体里,手指抠着冻硬的泥土,指甲缝里嵌满暗红的碎屑——那是去年深秋,老鬼被流弹掀翻时溅在这儿的血。
“还在摸?”小马的声音从铁丝网那边飘过来,带着水汽的湿重,“昨天排查的时候,工兵说这下面埋着三哥的刺刀。”
陈默没抬头,指尖突然触到块冰凉的金属,猛地发力一拽,锈蚀的刺刀带着半截枪托破土而出,木头纹理里还卡着几缕灰黑的毛发——是三哥的,他牺牲那天,被血藤缠掉了一绺头发,当时陈默就攥着这绺头发,在掩体里蹲到后半夜。
“这枪托……”小马跨过铁丝网跳进来,靴子踩在结霜的草叶上,发出脆响,“上面有字!”
陈默把枪托翻过来,借着雾里透进的微光细看,木头被摩挲得发亮的地方,竟刻着圈歪歪扭扭的年轮,每圈年轮里都藏着个极小的刻字:“春”“夏”“秋”“冬”。最中心那圈,刻着个模糊的“家”。
“是老班长刻的。”陈默的指腹抚过“冬”字,那里的木头陷下去一小块,像被牙齿啃过,“三哥牺牲那天,老班长抱着这枪托啃了半宿,第二天嗓子就哑了,说不出话。”
小马突然蹲下身,扒开刺刀旁的泥土,露出半截断裂的弹链,链环上还卡着颗变形的子弹——是陈默当年打空的那颗。去年他在这里阻击追兵,枪膛炸了,老班长扑过来挡在他身前,后背被弹片划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在雪地上拖出条红蛇似的痕迹。
“那天老班长骂你没出息,你还记得不?”小马捡起弹链,链环碰撞的声音在雾里格外清冽,“他说‘陈默你要是现在倒下,我就把你埋在这铁丝网根下,让你天天闻三哥的血腥味’。”
陈默的喉结动了动,没接话。他想起老班长当时的眼神,像黑风口的冰棱,冷得能戳穿人,可手却在他炸伤的胳膊上捂得滚烫。后来在医疗站,护士说老班长后背的伤口发炎,整夜哼唧,却死死攥着他的手腕不放,生怕他趁乱溜回阵地。
“雾散点了。”小马突然指向东边,“看那边——”
铁丝网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站满了人影,穿着褪色的军装,背着各式各样的枪,有三哥举着炸药包的背影,有老鬼叼着烟卷眯眼瞄准的侧影,还有老班长叉着腰骂人的样子。他们的脚下,正渗出暗红色的水,漫过铁丝网的底座,在陈默脚边积成个小小的水洼。
“是他们。”陈默站起身,步枪的保险栓“咔哒”一声打开,“昨天工兵排扫雷的时候,在那边炸出个弹药箱,里面全是咱们当年的旧枪。”
水洼里的影子渐渐清晰,三哥的刺刀上还缠着半片血藤叶,老鬼的步枪枪管弯成个诡异的弧度——那是他用枪托砸向敌兵时硬生生拗的。最前面那个身影突然转过身,手里举着个铁皮饭盒,雾气里飘出米饭的香味——是老班长,他总爱在饭盒里藏块腊肉,说是给“伤号”补身子的,可每次都偷偷塞给陈默。
“他在叫你。”小马推了陈默一把,“快去啊。”
陈默的靴子陷在泥里,每走一步都像拽着块烙铁。离老班长还有几步远时,饭盒突然掉在地上,米饭撒了一地,混着血水冒泡。老班长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他指着铁丝网后的界碑,嘴唇动了动,陈默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见他的手往自己胳膊上拍了拍——那是每次出发前,老班长给他们鼓劲的动作。
“他说‘界碑不能倒’!”小马突然喊起来,声音撕破浓雾,“昨天我在界碑底下挖出这个!”他举起块染血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中国”两个字,笔画里还嵌着颗子弹头,“是老班长的笔迹,他牺牲前,肯定是用这木牌挡过子弹!”
陈默突然想起那天的事。炮弹像雨点似的砸下来,老班长把他按在界碑后面,自己扑在木牌上。爆炸声里,他听见老班长闷哼了一声,回头就看见木牌上多了个窟窿,血顺着牌面往下流,把“国”字的最后一笔晕成个红团。
“看枪托!”小马的声音抖得厉害。
陈默低头,只见枪托上的年轮突然渗出暗红的汁液,顺着木纹往下淌,在“家”字那圈积成个小血珠。他抬手去擦,却摸到枪托侧面刻着行新字,是用刺刀尖划的,歪歪扭扭:“默,守好这圈年轮,等你能数清圈数,就长大了。”
雾气里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是工兵排的人来了,他们扛着铁锹,要在这里建永久性哨所。“陈排长,”带头的老兵敬了个礼,“挖到个铁盒子,您看看是不是你们老部队的。”
盒子打开的瞬间,陈默的呼吸顿住了。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领口别着枚三等功勋章,勋章背面刻着“陈默”两个字——是他的,去年评功时老班长替他领的,说“这娃脸皮薄,我先替他收着”。军装口袋里掉出张纸条,上面是老班长的字迹:“黑风口的雪化了就会长草,草里藏着咱的骨头,骨头缝里能钻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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