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青铜灯盏上微微跳跃,将荀彧清癯的身影拉长,投在满墙的书简之上。他正将又一摞来自长安的文书副本归入特定的木匣中。这些文书的内容,早已随正式的诏令发往各地,变成了黄忠魏延的巡河令,张辽的布防图,张合高览的移营调遣——每一份,最初都源于那座王府偏厅内的寥寥数语。
年轻的皇帝刘协坐在另一侧,面前也摊开着类似的文书副本,只是时间更久远些。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纸面,掠过那些熟悉的、请求调派的字句,以及后面自己朱笔御批的“可”字。他能从那些工整的官方行文中,依稀想象出长安幕议时的场景:他的皇叔与那位廖守仁对着地图指点,三两语定下方略,而后便有文吏恭录、飞马报来。
哪里吃紧,就往哪里调派良将精兵——黄忠魏延钉死了渡口,张飞赵云拱卫着司隶走廊,张辽像一颗钉子楔在合肥,张合高览横亘于颍川门户……每一次“奏请”都理由充分,应对着驿马飞驰报来的、确凿无疑的外部威胁。他每一次,也都用玺批准了。
荀彧将木匣归位,走到案边,为皇帝换上一盏新茶。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皇帝几分沉郁的眉眼。
“陛下是否觉得,”荀彧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殿中沉寂,“这些奏报,批与不批,并无二致?”
刘协沉默了片刻,目光没有离开那些文书,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苦笑:“荀令君,朕非孩童了。皇叔每次‘请奏’,皆势在必行。事后观之,也确为应对之必须,且每每料敌机先。朕若不准,徒损朝廷体面,于实事何益?此乃……”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阳谋。”
荀彧微微颔首,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确是阳谋。大王与廖守仁,将兵事决策之实,与官职任免之名,巧妙分离。陛下掌名器用玺之权,朝廷法度纲纪仍在;大王握调兵遣将之实,可御外侮,定疆土。此乃乱世之中,保汉室旗号不坠,又令政令军令得以通行之权宜。”
他稍作停顿,语气更为恳切:“且,陛下并非无权。各州郡民生吏治、赋税刑名、官吏考绩,奏报皆直达御前,由陛下与尚书台决断。大王甚少干涉,此乃真心放权于朝堂。”
刘协终于抬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宛城的春夜,还带着寒意。
“朕知道。”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军务民生,如今是两条并行之轨。皇叔掌锋镝以御外,朕执权衡以安内。只是……这心里,终有不甘。荀令君,朕这个皇帝,究竟算是……”
荀彧整衣,肃然躬身:“陛下乃天下共主。如今汉室有威望,有良将,有疆土,有存续并光大之机。此诚光武中兴之前,亦未有之局面。权分并行,或损天威具象,然相较于宗庙倾覆、神器蒙尘之危,臣以为……此乃值得忍受之代价,亦是通往真正重振之必经之路。”
刘协不再言语。
他伸手,慢慢合上了面前那些文书副本。指尖触及自己曾经盖下的、象征至高权力的玺印痕迹时,微微一顿。
他知道,每一个朱红的玺印落下,都在巩固着这个微妙而坚实的平衡。乱世之中,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权力,有时恰恰就在于“同意”那些你无法拒绝的、却也是正确的事。
荀彧默默退至一旁。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微响,和窗外无边无际的、蓄势待发的春夜。
四载光阴,便在长安的议论、文吏的笔录与宛城的朱玺之间,这般循环往复中,如砥石磨过,悄然流逝。
天下看似风平浪静。
然砥石之下,暗潮已蓄至顶点。
长安布定的棋局,只待北方,落下那枚掀翻一切的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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