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后的第四天,陈远胸口那根细细的引流管里,流出的液体已经变得清亮透明,量也减少到每天不足五十毫升。刘医生查房时仔细检查了伤口和引流情况,满意地点点头:“引流得很好,明天可以拔管了。拔管后,如果肺复张理想,胸片没有问题,就可以尝试停掉氧气,慢慢开始床边活动。”
拔管,停氧,床边活动。这些词语像一级级向上的台阶,清晰地标示着陈远正一步步走出术后最危险的阶段,迈向虽然缓慢却方向明确的康复之路。李静听到这些话时,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可以稍微松一松。她看着陈远,他半靠在床头,虽然依旧消瘦苍白,但眼神比前几天清亮了许多,听到医生的话,也微微点了点头,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疲惫的笑意。
身体的改善是显而易见的。疼痛依然存在,尤其是在咳嗽和变换体位时,但已经可以用口服止痛药控制,不再需要持续泵入强效镇痛剂。他的食欲也回来了些,虽然只能吃一些流质和半流质的营养餐,但至少不再抗拒吞咽。最让李静感到宽慰的是,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精神头也好了许多,不再仅仅是忍受疼痛和昏睡。
他开始更频繁地、也更清晰地和家人交流。虽然语速很慢,声音嘶哑,但能表达的意思丰富了许多。
“小宝,”他会看着趴在床边画画的儿子,缓慢地问,“画……什么?”
小宝就会献宝似的把画本举起来,指着上面乱七八糟的线条和色块,认真地讲解:“这是爸爸在打怪兽(病菌),这是妈妈在帮忙,这是我和妹妹给爸爸加油!”
陈远听着,目光柔和,会伸出手,轻轻地、极慢地摸摸儿子的头。小宝便会开心地笑起来,小脸像绽开的太阳花。
对陈曦,他更多是用目光追随。李静有时会把女儿抱到他视线能及的地方,小家伙现在活泼多了,会咿咿呀呀地挥动小手,甚至试图去抓爸爸放在床边的手指。每当这时,陈远眼中就会漾起一种近乎神圣的温柔和满足。
然而,身体的复苏,也意味着意识的彻底清明,那些被病痛暂时压抑的、关于现实处境的沉重思虑,便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愈加嶙峋而无法回避。
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这个病房,观察李静和王芳的每一次低声交谈,观察护士送来的每一张费用单(即使李静尽力隐藏),观察窗外那个与他们格格不入的、飞速运转的世界。愧疚,并未因为手术的成功而消散,反而随着他对自己“拖累”程度的清晰认知,变得愈发深重和具体。
他开始在夜里,当李静以为他睡着后,长久地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那目光里不再是术前的恐惧或决绝,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绝望的计算和焦虑。他计算着每天病房、药费、营养费的花销,计算着那笔“仁心救助”的善款还能支撑多久,计算着自己康复到能自理、甚至能打工赚钱还需要多少漫长时间,计算着妻子肩上那副担子到底有多重。
这种焦虑,在他精神稍好时,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一次,王芳带来了好消息,说通过她的争取和医院协助,陈远后续的一部分康复治疗费用可以申请纳入医保慢性病特殊门诊报销范畴,能减免一部分。李静听了很高兴,连连道谢。陈远却沉默着,等王芳离开后,他才低声问李静:“王社工……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拿什么……还人家情?”
李静愣了一下,随即安慰道:“王社工是好人,帮我们不是图回报。等咱们以后好了,有能力了,也可以去帮助别人,把这份好心传下去。”
陈远听了,没再说什么,只是目光更深沉了。
还有一次,李静在整理东西时,不小心让一张折叠的纸从抽屉里滑落,正是之前那封匿名警告信的碎片(王芳处理时留下了一张作为证据)。陈远眼尖看到了,呼吸瞬间急促起来,手指着那张纸,脸色煞白。
李静慌忙捡起来,塞进口袋,强作镇定:“没什么,一张废纸。”
陈远盯着她,眼神锐利:“是不是……又是……那些人?”
李静知道瞒不过,只好含糊地说:“王社工已经报警了,警察在查。没事的,他们不敢乱来。”
陈远却不再相信这套说辞。他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良久,才用嘶哑的声音说:“小静……等我……好一点……你带着孩子……先走。去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你说什么胡话!”李静又急又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们是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而且,你现在这样,我能走到哪里去?王社工说了,他们就是虚张声势,怕我们说实话!”
陈远不再争辩,只是那紧蹙的眉头和眼底深处的阴霾,再未散去。
他知道,妻子说的是实话,他现在离开医院就是死路一条。他也知道,那些暗处的威胁,绝不仅仅是“虚张声势”。手术的成功,只是赢得了喘息之机,并非战争的结束。经济的窘迫,康复的漫长,外部的隐患,像三座新的大山,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比之前单纯的“活下来”更加复杂,更加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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