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的决定,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打破了病房里持续多日的、由病痛、债务和外部威胁共同维持的、脆弱而压抑的平衡。石头本身沉重,激起的涟漪却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扩散开去。
同意手术,意味着接受“仁心救助”的条件——在康复后,有限度地配合慈善宣传。这个决定,陈远做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急切。当王芳再次来确认时,他看着妻子眼中仍未散去的忧虑和挣扎,用尚显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王社工,手术,我们做。宣传的事……等我好了,能说话了,该怎么说,你们告诉我。只要……别让孩子们露脸。”
他的配合,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荡,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己“剩余价值”的冰冷计算。李静听在耳中,疼在心里。她知道,丈夫是把这当成了偿还恩情、也是重新为家庭“挣”回一点什么的途径。这份沉重,比他身体的病痛更让她难受。
然而,陈远的清醒和决断,确实带来了实际的推进。王芳迅速与“仁心救助”进行了深入沟通,明确了双方的权利和义务边界,形成了一份相对规范、强调自愿和隐私保护的意向书。手术费的追加捐助流程也随之加快。医院方面,刘医生得知家属已经下定决心,也立刻启动了术前准备程序,安排了一系列更精细的检查,评估手术风险,调整陈远的身体状态到最佳。
病房里的气氛,似乎因此变得“积极”了一些。护士们来给陈远做术前宣教和准备时,语气都轻快了些。小宝似乎也感觉到爸爸要“动一个大手术来变得更好”,画画时,开始给那个代表爸爸的小人旁边加上一个穿着白大褂、举着“神奇工具”的医生。陈曦咿呀学语的声音更响亮了,有时甚至会对着陈远的方向,含糊地发出类似“爸……爸”的音节,虽然不确定是否是有意识的,却总能引得陈远长久地注视,眼底闪着微光。
但在这表面向好的趋势下,暗流并未停歇。王芳报警后,警方虽然立案,但针对匿名威胁的调查进展缓慢。江大川那边依旧沉寂,但这种沉寂反而更让人不安。王芳通过一些非正式渠道隐约得知,陌城那边近期的“动荡”似乎以一方彻底失势告终,有几个关键人物“消失了”,包括“老六”。胜利的一方正在整合资源,清理痕迹。这种情况下,陈远这个“小角色”和可能存在的“旧账”,就成了需要被妥善“处理”的隐患——要么彻底封口,要么确保其永远沉默。那封伪造借款协议,很可能就是一次试探和警告。
“他们现在可能还摸不准你们掌握了多少,敢说多少,以及有多少人(比如媒体、警方)在关注你们。”王芳私下对李静分析,面色严峻,“所以先用这种低级手段施压。陈大哥答应配合慈善宣传,从某种意义上,也是把自己放在了更‘阳光’的地方,这对他们是一种威慑。但同时也可能刺激他们,采取更极端的方式。”
“更极端的方式?”李静的心一紧。
“不一定直接人身伤害,那样风险太大。可能是制造医疗事故的谣言,可能是通过其他途径干扰你们的治疗或救助,也可能是在经济上设卡。”王芳分析道,“总之,手术前后这段时间,至关重要。我会跟医院保卫科加强沟通,你们自己也务必小心。”
新的恐惧,以更具体的形式滋生。李静现在不仅担心手术风险,担心费用,还要分神警惕任何可能的“意外”。她给陈远喂水时,会下意识地检查水杯;护士来换药,她总要看清药品名称和剂量;甚至对每天送来的病房订餐,她都带着一丝疑虑。这种草木皆兵的状态,让她本就透支的精神更加疲惫。
陈远察觉到了她的紧绷。一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给病房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孩子们暂时被好心的护士带去活动室玩耍。陈远的精神难得不错,他看着坐在床边、眼神却不时飘向门口、神情恍惚的李静,忽然开口:“小静。”
李静回过神:“嗯?远哥,要喝水吗?”
陈远摇摇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别怕。”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李静鼻子一酸。“我没怕。”她下意识地否认,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我知道你怕。”陈远的语速很慢,却字字清晰,“怕手术,怕钱,还怕……外面那些脏东西。”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气,“以前,都是我不好。让你一个人……扛了所有。现在,我躺在这儿,还是动不了,帮不上忙。”
“远哥,你别这么说……”
“听我说完。”陈远打断她,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这次手术,是我自己选的。成不成,我都认。那些外面的事,有王社工,有警察。我们……我们没做亏心事,不怕。”他艰难地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李静紧握的拳头,“你太累了。我要是……要是能好起来,以后,换我扛。”
李静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混杂着心疼、委屈和巨大慰藉的复杂情感。陈远的话,笨拙,甚至有些天真(“没做亏心事,不怕”),却像一道坚实而温暖的墙壁,在她几乎要被内外压力压垮时,给了她一个可以暂时倚靠的地方。他终于不再是需要她全力保护的脆弱伤者,他开始用他特有的、沉默却坚定的方式,试图为她分担,哪怕只是精神上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