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小院藏在世界褶皱里,时间流到此地都变得缓慢而黏稠。她是作家,也是画师,但更深层的身份,是行走于梦境边缘的“梦靥使者”,偶尔也为迷途的幽魂引路,担任短暂的“幽冥使者”。她选择离群索居,与世无争,并非厌世,只是她处理的“素材”过于喧嚣,需要绝对的静默来平衡。
今夜无月,只有淅沥的雨敲打着瓦片,像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槿睡得不沉,总觉得自己一半在榻上,一半已飘了出去。
梦,来了。
她站在一间陌生的小屋里。陈设简单,土炕占了大半空间。炕上铺着寻常的被褥床垫,看起来厚实而温暖。但槿的眉头微微蹙起。一种极不协调的感觉攫住了她——太安静了,静得仿佛能听到布料纤维下,某种沉重、缓慢的涌动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淡的、不属于这干燥屋舍的咸腥气。
是海的味道。
她的职业本能苏醒了。这平静的表象之下,藏着东西。
她没有犹豫,伸出手,抓住了炕上那床厚重的、印着俗气牡丹花的棉被一角,猛地掀开。
没有预想中的炕席。底下,不是坚实的土坯,而是……一片幽深到令人心悸的海水。它就在这狭小的炕洞里无声地荡漾,墨蓝近黑,深不见底,倒映不出屋顶的梁木,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那冰冷的、带着深渊气息的水汽瞬间包裹了她。
“覆盖……”槿低声自语。用日常的温暖掩盖无尽的悲伤,这是最常见也最脆弱的心理防御。
她需要知道深度。梦境自有其尺度,深度即意味着悲伤或执念的重量。
她目光扫过屋子角落,一根长长的、或许是用来支窗的粗糙木棍倚在那里。她取过木棍,将其缓缓地、垂直地探入那一片墨蓝之中。
木棍无声地下沉。一尺,两尺……一丈,两丈……木棍在她手中仿佛失去了重量,也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下拖拽。她感知着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延伸。
终于,触底了。或者说,她的意念感知到了“底”。
槿松开了手,任由那根木棍被深渊吞没。她后退一步,凝视着这片出现在陌生人炕上的内海,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二十米……”
这不是普通的悲伤。这是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沉重的、绝望的哀恸。足以淹没一个人的所有生机。
雨还在下。槿从梦中醒来,睁开眼,望着漆黑的房梁。炕上海水的冰凉触感和那二十米的深度仿佛还残留在这个世界。
这不是结束,只是一个开始。那个陌生的屋舍,那片被刻意掩盖的深眠之海,是一个求救信号,一个通过梦境维度传递到她这里的坐标。
她是梦靥使者,也是幽冥使者。有人正沉没在自己心灵的深海之下,无意识地,向她这个孤独的守夜人,投来了沉重的锚。
槿从榻上坐起,赤脚走到窗边,看着院中积水的石洼,雨点打在上面,泛起无数涟漪,像一个个微缩的深渊。
她知道,她得去找找。去找那间屋子,去找那个灵魂里藏着二十米深海的人。
天,快亮了。
槿的寻找并非无头苍蝇。梦境于她,如同墨水于纸,总会留下痕迹。她闭上眼,回想那屋内的细节:土炕的方位,窗棂的样式,墙上那幅模糊的年画一角,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咸腥。
线索在脑海中交织,逐渐指向山脚下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小村落——望渔坳。
步行半日,穿过逐渐稀疏的林地,槿找到了那里。村子比想象中更小,更寂静,仿佛被时光遗忘,只剩下十余户人家,多是老人,眼神浑浊地望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那间屋子就在村尾,背靠着荒芜的山坡,比梦中更显破败。柴门虚掩,窗纸破损,在风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就是这里,那股梦中的咸腥气,在这里变得具体而微弱的弥漫在空气里。
槿没有敲门。她轻轻推开柴门,吱呀一声,划破了午后的沉寂。
屋里很暗,勉强能看清炕上躺着一个人影,盖着薄被,一动不动,仿佛睡着,又仿佛只是无力动弹。是个女人,面容枯槁,双眼空洞地望着屋顶,对于槿的闯入毫无反应。她的身上,散发着与梦中同源的、死寂的气息。
炕上,果然铺着那床印着俗气牡丹花的棉被。
槿静静地站在炕边,没有打扰。她的目光越过女人,落在炕沿。那里放着一个半旧的粗瓷碗,碗里是早已冷透、凝了一层油花的稀粥,还有半个干硬的馍。
“她这样多久了?”槿轻声问,像是问这屋子,也像是问自己。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谁?你说阿萍啊……快一年了吧。”
槿回头,见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些许好奇和怜悯。
“去年秋天,她男人出海,再没回来。”老妇人叹口气,用拐杖点了点地,“连人带船,都没了。尸首也没见着。她就像是被抽走了魂,起初还哭,还闹,后来就没了声息,就这么躺着,不吃不喝靠大家接济点,活不像活,死不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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