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第三天早上传来的。
林昭正在盐运司值房里翻看永丰盐场历年工食银发放记录——这是她要求的第二波账册,记录更琐碎,纸张也更劣质,带着一股陈年米粮和汗渍混合的怪味。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账册上那些歪歪扭扭、时而中断的名字和数字。多数盐工只留个姓氏加排行,像“张二”、“李五”,工钱少得可怜,还时常有“克扣”、“罚没”的备注。
她看得眉头紧锁,左肩的伤处传来隐隐钝痛。这时,值房的门被“哐”地一声撞开,何三娘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脸涨得通红,鬓发散乱。
“主事!不好了!”何三娘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永丰盐场……盐工闹起来了!好几千人,堵了盐场大门,把管事房都砸了!说是……说是朝廷派来的女官要加三成盐税,还要裁撤老弱,活不下去了!”
林昭的手猛地顿住,指节按在账册粗糙的纸面上,微微发白。屋里的尘埃在光柱里疯狂舞动。
“加税?裁撤?”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冷得像冰,“谁说的?”
“盐场里都传遍了!”何三娘急道,“说是新任巡检林大人下的令,还……还说是您亲口说的,江南盐政糜烂,要从盐工身上先刮一层油补窟窿!盐工们已经炸了锅,盐场那边几个小吏想拦,被打伤了,现在人越聚越多,怕是要往城里冲!”
阳光刺眼。林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账册的霉味、墨臭,还有何三娘身上带来的、外面街道尘土和恐慌的味道,混在一起,堵在胸口。
王珣。果然“安排”好了。
不去盐场视察?没关系。直接把祸水引到你门口,还是用最恶毒、最能激起民愤的谣言。盐工苦,苦得只剩下一条命。你动他们的命,他们就能跟你拼命。好一招借刀杀人,还是用最钝、最血腥的那把刀。
“王珣呢?”她睁开眼,问。
“王判官一早说去漕司衙门议事,还没回来。”何三娘咬牙,“定是他搞的鬼!咱们的人探到,昨天后半夜,有几个生面孔进了盐场,今天一早谣言就起来了!”
“现在盐场情况如何?”
“乱!听说几个老盐工的头领想压住,但压不住,年轻气盛的都抄家伙了。盐场守卫不敢动,怕激起更大的乱子。城里已经听到风声,好些店铺都上门板了!”
林昭站起身,动作有些猛,牵动伤处,疼得她额角一跳。她走到窗边,看向衙署前院。几个书吏正聚在一起,神色惊慌地低声议论,不时朝她值房方向瞟一眼。阳光下的庭院,假山石臼里积着昨夜的雨水,映着天光,亮得刺眼,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备车。”她说。
“主事?!”何三娘惊得声音都变了调,“不能去啊!现在去就是往火山口里跳!那些人红了眼,什么都干得出来!咱们从长计议,等王珣回来,或者调兵……”
“等王珣回来,火上浇油?”林昭转过身,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灼人,“调兵?对着一群被苛捐杂税和谣言逼得快饿死的盐工动刀兵?何三娘,那才是真的完了。”
她走到衣架边,取下那件半旧的灰鼠皮斗篷,动作因为肩伤而有些笨拙。“他们不是恨我么?我就去让他们看看,我这个要‘加税裁人’的女官,到底长什么样。去备车,要最普通的那种青布小车。还有,让我们的人,立刻去查清楚,散播谣言的那几个生面孔,现在在哪,跟谁接头。要快。”
何三娘看着她平静到近乎冷酷的神情,知道劝不动了,一跺脚:“我陪您去!”
“你留下。”林昭系好斗篷带子,“衙署这里不能空,盯着王珣和他的人。另外,如果我两个时辰没回来,或者传回特定信号,立刻按第二套方案行事。”
何三娘眼睛红了,重重点头:“您……千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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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永丰盐场的路,比想象中更颠簸。马车是临时从街市雇的,车厢狭窄,座椅硬得硌人,每一次颠簸都像有小锤子敲在受伤的肩骨上。林昭靠着车厢壁,闭目忍耐,额角的冷汗干了又湿。车窗外,初冬荒芜的田野快速后退,远处可见连绵的、泛着灰白色的盐田,像大地得了癣。
越靠近盐场,空气中的咸腥味越重,还渐渐混入了一种躁动的、不安的声浪。像远处闷雷,又像无数只困兽在低吼。
车夫开始害怕了,鞭子甩得迟疑。“客官……前面,前面好像真出大事了,咱们还去吗?”
“去。”林昭睁开眼,撩开前帘。已经能看到盐场高大的土围墙,和墙外黑压压攒动的人头。旗帜?不,那是挥舞的扁担、铁锹、还有不知从哪拆下来的木棍。声音也清晰了,不再是闷响,是无数声音汇成的、愤怒的潮水。
“朝廷不给活路!”
“狗官加税!先杀了那个姓林的女人!”
“冲进去!砸了盐衙!”
马车在离人群还有百余丈的地方被迫停下。前面路上丢着破筐、烂木板,还有人蹲在路边哭。几个盐场守卫缩在更远处的岗亭里,脸色发白,不敢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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