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的使团,是腊月二十八进的京。
日子挑得巧,正是小年过后,年关将近,京城里刚经历了一场泼天祸事,人人心里还绷着根弦,街上巡逻的兵丁比往常多了三倍,眼神都带着刀片子似的警惕。这时候来了一队狄人,哪怕打着议和的旗号,也难免让守城的将领头皮发麻。
使团规模不大,约莫三十来人,护送的是右贤王麾下一支残部——左贤王在黑水河畔被裴照杀破了胆,麾下精锐十去七八,如今右贤王掌权,急着收拾烂摊子,这才有了这次低头。使团领头的是个面皮焦黄、留着络腮胡的狄人贵族,叫阿史那贺,会说几句生硬的晟语,态度倒是放得挺低,贡单上列着牛羊骏马、皮毛草药,不算特别丰厚,但至少是个姿态。
真正让鸿胪寺那帮官员眼皮直跳的,是使团里那位“曼陀罗夫人”。
她不是狄人。至少,长得不太像。一身黑袍,从头罩到脚,脸上覆着同色的轻纱,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怎么说呢,看人的时候像是隔着一层薄冰,凉浸浸的,没什么情绪,可偶尔转动时,又像是有极深的水在底下晃。她走路几乎没声音,像一抹移动的影子,总是跟在阿史那贺侧后方半步的位置,不说话,也不参与具体的谈判事宜。
可谁都能感觉到,阿史那贺对她颇为尊敬,甚至……隐约有点忌惮。
接风宴设在尚未完全清理出来的、相对完好的文华殿侧厅。殿内还能闻到淡淡的焦糊味和石灰水刷墙的新鲜气味,摆设也简单,远不如往日奢华。萧凛以监国皇子身份主持,林昭因“协理边务有功”,也被特许列席,坐在文官末席,位置不起眼。
宴席的气氛有些僵硬。阿史那贺努力说着缓和的话,夸赞大晟地大物博,谴责已故左贤王(他把所有罪责都推给了死人)的贪婪愚蠢,表示右贤王愿永结盟好,互不侵犯。萧凛应对得体,但话语里也藏着机锋,要求狄人退出侵占的边境草场,赔偿边民损失,交出与沈砚舟勾结的具体人证物证。
双方就在这种表面客气、底下较劲的氛围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不算醇厚的御酒。
林昭一直安静地坐着,偶尔夹一筷子面前冷透了的菜肴。她伤未痊愈,脸色依旧苍白,穿着一身素净的浅青色官服(萧凛特旨允许她穿改制后的女子官服),坐在一群绯紫官袍的官员中,像一株误入锦缎堆的青竹。她的目光看似落在酒杯上,实则留意着全场,尤其是那位沉默的曼陀罗夫人。
她能感觉到,那层轻纱后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她身上停留过好几次。
酒过三巡,阿史那贺起身敬酒,说了一通场面话。殿内气氛稍微活络了些,响起零星的客套笑声。就在这时,一直像尊泥塑般坐着的曼陀罗夫人,忽然动了。
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酒,站起身。黑袍随着动作微微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环佩声响。她径直绕过前方的案几,穿过几名诧异的官员身侧,一步一步,走到了林昭面前。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突兀的一步上。连萧凛都放下了酒杯,眼神微凝。
曼陀罗夫人在林昭案前站定,微微躬身——是一个很古怪的、介于狄人抚胸礼和晟人万福之间的礼节。然后,她用一种流利得几乎没有异族口音的晟语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能让每个人都听见:
“林姑娘,久仰大名。”
她的晟语甚至带着点江南水乡的软糯尾音,字正腔圆。
林昭抬起眼,平静地回视她:“夫人客气。不知有何见教?”
曼陀罗夫人没有立刻回答。她慢慢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很白,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不像常年劳作的狄人妇女,倒像是养尊处优的贵妇——手中托着一个小小的、深紫色的绒布锦囊。
“妾身远道而来,身无长物。唯有此物,乃是妾身故乡一种奇石雕琢而成,随身佩戴,可宁心安神。”她将锦囊轻轻放在林昭的案几上,动作优雅,“今日得见姑娘,心生亲近。此物赠与姑娘,聊表心意。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话说得客气,礼数也周到。可在这两国议和的敏感宴席上,一个身份不明的异族女子,当众单独给一位刚刚立下大功、却又争议颇多的女官送礼,这本身就极不寻常。
林昭看着那个锦囊,没有去接。“夫人厚意,林昭心领。然无功不受禄,此物贵重,不敢擅取。”
“姑娘不必推辞。”曼陀罗夫人似乎早料到她会拒绝,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此物与姑娘,或许……有些缘分。姑娘不妨打开看看?”
这话里的暗示意味太浓了。殿内鸦雀无声,连阿史那贺都停下了与旁人的交谈,有些紧张地看着这边。
萧凛眉头微蹙,正要开口,林昭却忽然伸手,拿起了那个锦囊。锦囊入手颇沉,触感冰凉。她解开系绳,指尖探入,触到了一件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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