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敲过三更,沉、闷,像是砸在棉花堆里,响过之后就没了,被浓得化不开的夜吞得干干净净。林昭没点灯,坐在窗户底下那把硬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手指却无意识地搓着袖口一根脱出来的线头,搓紧了,又松开,再搓紧。线头毛毛糙糙的,刮着指腹,那点细微的刺痒感,成了这死寂里唯一实在的东西。
桌上摊着那几页桑皮纸,在黑暗里只是个更深的灰影子。上面的字,她闭着眼都能背出来。那些数字,那些代号,“丙字七号”,“沈处”,“北边缺口”……冷冰冰的,可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钉子,往她脑子里钉。
何掌柜傍晚时来过一趟,没进门,就隔着窗板说了几句,声音压得比呼吸还轻:“府城传来消息,这两天夜里,往粮库运东西的车马多了,都是‘丰泰号’的车,盖得严严实实。还有,几个平日里在码头管漕粮簿册的老吏,被‘请’去城外庄子‘核对账目’了,家里人都不知道去了哪。” 他停了一下,“看样子,是要收尾了。那火……怕是随时会来。”
随时会来。林昭盯着窗外那片沉甸甸的黑,仿佛能看到那冲天的火光,听到木料爆裂和人群惊叫的混杂声响。那不是意外,那是屠杀。对证据的屠杀,对真相的屠杀,也许……还会搭上些无辜看守或者附近百姓的性命。
她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钝痛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不能等他们放。等他们放,就什么都晚了。烧得干干净净,一切回到原点,最多抛出几只替罪羊,沈砚舟的根基纹丝不动,江南的百姓继续挨饿,北境的将士继续勒紧裤腰带。
她得做点什么。那个下午在何掌柜房间里低声说出的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沉重。不是掀开盖子,是直接把锅砸了,让滚油溅出来,烫醒那些装睡的人。
可怎么砸?凭她一个人,就算加上何掌柜那点人手,冲进守备森严的粮库去“点灯”?那是送死。
人。她需要人。不是何掌柜这样的暗桩,是活生生的、能填满街道、能发出声音、能让那把火烧得“名正言顺”或者至少“无法掩盖”的人。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西厢房的方向。那里,老农女儿的咳嗽声已经轻了很多,但夜里偶尔还是能听到孩子睡梦中不安的呓语。
镇子外面,那些聚集起来的、面黄肌瘦的灾民呢?他们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也是最有理由愤怒的人。但他们一盘散沙,被饥饿和恐惧压弯了腰,官府几队兵丁就能把他们冲散。
得把他们拧起来。不是为了暴力,是为了发出声音,为了……成为证人。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她脑中艰难地成型,粗糙,危险,漏洞百出,但似乎是眼下唯一能走的、不是坐以待毙的路。
就在她反复推敲着这个计划的每一个细节,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撞击时——
“走水啦——!粮库走水啦——!!!”
凄厉的、变了调的呼喊声,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猛地撕破了夜空!不是一处,是好几个方向同时响起来,男人的、女人的,夹杂着慌乱的奔跑声和铜锣被疯狂敲响的哐哐声!
林昭霍然站起,扑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
东南方向,湖州府城那边,夜空被映红了!不是朝霞那种柔和的红,是翻滚的、狰狞的、夹杂着浓烟和火星的橘红色!火势极大,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到冲天的火舌舔舐着黑暗,将低垂的云层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暖光。风从那个方向吹来,带来了隐约的焦糊气味和更加清晰的、令人心悸的嘈杂声。
来了!他们到底还是抢在前面放了这把火!
林昭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又猛地提起来,堵在嗓子眼。愤怒,冰冷的愤怒,还有一丝早有预料的惨然。他们果然这么干了!为了掩盖,不惜烧掉可能还残存的粮食,不惜让全城震动!
她转身冲出房间,差点和闻声赶来的何掌柜撞个满怀。何娘子也披着衣服站在后院,脸色煞白地望着那片火光。
“是他们!”何掌柜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眼睛里也映着远处的火红。
“何掌柜,备车!不,找船!去府城!”林昭的声音出奇地冷静,但语速极快,“现在过去,趁乱!看看他们到底烧了什么,看看能不能抓到尾巴!”
“太危险了!”何娘子失声道,“城里现在肯定乱成一团,官兵都往那边赶,你……”
“就是因为乱,才有可能看到东西!”林昭打断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何掌柜,“他们放火,不可能不留人确保烧干净,也可能要处理一些‘不该留下’的人或物。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拿到现场证据,或者……找到人证!”
何掌柜只犹豫了一瞬,重重点头:“我去弄船!你换身利落衣服,脸上再弄一下!”
一刻钟后,一条带篷的小快船悄无声息地滑出镇外小河,驶入通往府城的运河主道。何掌柜亲自操橹,林昭蹲在船头,死死盯着前方越来越亮的火光。河面上已经能看到其他被惊动的船只,有的往火场方向赶,有的则慌慌张张往远处划。风里带来的焦味越来越浓,还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像是谷物被烧焦后的甜腻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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