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博那混合着炫耀与挑衅的目光,如同带着倒钩的鞭子,抽在林焱身上。周围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等着看嫡庶之争好戏的视线,更是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罗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他能感觉到父亲放在他膝上的手微微发紧,那是紧张与期待交织的力道;也能用眼角余光瞥见王氏那看似平静捻动佛珠,实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细微动作,以及她身后不远处,那几个被钱妈妈喂饱的纨绔脸上跃跃欲试的不怀好意。
他原本是真的不想出头的。“借鉴”诗词的风险,父亲那过于灼热的期望,都像是沉重的枷锁。他只想把自己缩成一团,藏在这片衣香鬓影的阴影里,安安分分地当个看客,熬过这场名为雅集、实为战场的鸿门宴。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林文博享受着满堂赞誉,志得意满地回到座位,场内因他这首精心雕琢的咏梅诗引发的议论声尚未完全平息之际,角落里那几个纨绔,互相使了个眼色。那个穿着绛紫团花锦袍的胖子,像是被掐着脖子的公鸭,陡然拔高了声音:
“咦?林大公子珠玉在前,怎么不见那位‘梦中得句’的林二公子也来一首?我等可是伸长脖子,就等着听二公子的‘仙音’呢!莫不是……江郎才尽了?”
他话音未落,旁边那瘦高个立刻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帮腔:“就是!‘落霞孤鹜’,‘床前明月’,句句惊才绝艳,想来对这‘咏梅’之题,更是信手拈来吧?二公子,就别藏着掖着了,让我等也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天授之才’!”
“对对对!快请二公子赋诗!”
“让我们也沾沾文曲星的仙气儿!”
几个人一唱一和,声音不大,却像几只钻进华美锦缎里的虱子,瞬间破坏了场内尚存的文雅氛围,将全场的注意力再次蛮横地、不容拒绝地拉扯到了林焱这个小小的身影上。那话语里的怂恿、挤兑和恶意的揣测,几乎要溢出来。
林如海的脸色瞬间铁青,额角青筋跳动。他如何听不出这话里裹着的毒刺?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失态呵斥,只能强压着怒火,侧过头,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对林焱低语:“焱儿,稳住了,不必理会这些跳梁小丑!”
王氏垂着眼睑,捻动佛珠的速度几不可察地快了一分,嘴角掠过一丝冰冷而得意的弧度。
林文博更是毫不掩饰地抱起胳膊,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好整以暇地准备欣赏庶弟即将到来的狼狈。他仿佛已经看到林焱面红耳赤、结结巴巴,最终在满堂窃笑中灰溜溜逃走的场景。
那些原本只是旁观的人,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勾起了更大的兴趣和某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聚焦在林焱身上,等着看这出是真是假的大戏。
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焱的头顶。他低着头,放在腿上的小手死死攥住了靛蓝色棉袍柔软的布料,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耳膜,带来一阵阵嗡鸣。
忍?
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难道就任由这些人摆布,跳进他们精心挖好的陷阱?等着在父亲、在所有华亭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前丑态百出,让姨娘的心血白流,让自己好不容易、一点一点挣来的立足之地彻底崩塌?
不!
去他妈的藏拙!去他妈的隐忍!
一股混杂着长久以来压抑的愤怒、不甘,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如同地火般猛地从心底喷涌而出,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犹豫和恐惧!他受够了!
就在林如海准备再次开口,试图用更严厉的语气替他回绝;就在那几个起哄的纨绔脸上得意之色愈浓,几乎要笑出声来;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年幼庶子会被这阵势吓得脸色发白、语无伦次之时——
林焱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原本总是带着几分怯懦或故作沉稳的黑亮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决绝的、近乎灼人的光芒。他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然后,他轻轻却坚定地推开了父亲下意识想要按住他肩膀的手,站起身,走到了场中。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明伦堂内,数百道目光,惊愕、好奇、期待、恶意……如同实质的光束,齐齐投射穿着朴素棉袍的孩子身上。
林焱站在那片被灯火照得亮如白昼的空地中央,身姿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微微蹙起了那双尚带稚气的眉头,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他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小的阴影。他像是在极力回忆着什么遥远而模糊的片段,又像是在与冥冥之中某个不可言说的存在进行着无声的沟通,小脸上满是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凝重与一种奇异的、近乎神圣的专注。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拉长了,流淌得异常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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