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同意收下“被火残简”后,孔安国的情绪就彻底平和了。我们又简单交流了“篆体密文”的一些用法,他说他明天开始还要训诂《三坟》中的其它章节,如果苍昊予寿,他还将继续训诂《五典》。
当话题引到义父当年帮助孔忠训诂《八索》、《九丘》,我就顺着话题去完成了贡辅交托的任务——主动申请帮孔安国诊脉。
孔安国微笑了一下没有拒绝,将左手伸向我。
我轻叩孔安国的脉门,的确感觉到他的肺经、心包经和肝经的病灶都已经沉疴难起。最麻烦的是:如果单纯是肺经、心包经受损还可以用属金、水的药食医治,但加上严重的肝气郁结后,用水更助肝气“亢乘”、用金也会被强旺不泄的木气“反侮”。
等我松开脉门,孔安国微微笑道:“我懂‘望气’,自然也懂医道。我这个病在如今令月或最近前后的‘金火之乡’尚好,等到了冬天‘水当令’时,也就是我‘归葬定位’的大限了。那天贡辅叔在的时候,你帮我译出‘归葬定位’,‘外应’已经那么明显,其实你今天已经完全不必按他期望的来找理由给我把脉了。”孔安国顿了顿道,“不过真的很高兴,贡辅叔这么多年一直这么关爱我。而我在有生之年,也能得你帮助译出《三坟·归葬》,使我领悟死生之大道,也算上天待我不薄了!”
聊到此处,孔安国见孔卬泫然欲泣便吩咐他退下去办别的事情,兀自帮他自己和我分别满上喷香的花茶。
孔安国不紧不慢品了几口茶,待孔卬走远,幽幽对我道:“李司马,你会不会有个疑问?”
“孔先生此话怎讲?”我并没有听懂孔安国的发问。
“你有没有觉得奇怪:我已是将死之身,却为何还怕得罪陛下而不敢去为徐偃学长求情?”孔安国道。
我想了想道:“莫不是孔先生觉得如果您求情了,徐偃博士的性命也保不住、甚至刑罚更重、会株连更多人?”
“也许你说的情况有可能发生,但是这并不是我做怂人不出头的原因。”孔安国道,“我也知道,因为面对葛履先生的一再请求我都沉默以对,葛履先生最终对我、对‘奉祀君’家族失望,决定去莒县定居了。”他顿了许久道,“其实我也是身不由己。当时不仅延年,孟夫子、颜夫子、曾夫子的后人都来找我不让我上疏陛下为徐偃学长求情。贡辅叔虽然没正面劝我,但是他也让我三思开罪陛下的后果——严重的不说,就仅仅说如果‘奉祀君’的地位被取消、贡家甚至部分孔家人都入了商籍,对我们而言都将是无法承担的后果。”
孔安国帮我满上茶,又给自己满上后抿了一口,继续幽幽说道:“自从接任‘奉祀君’,我孔安国就不再是我自己。当年陛下刚即位时要在‘贤良方正’中举博士。其实若论学养,我谁都不怕。可是陛下就没给我考的机会,直接给了我博士头衔。在董老夫子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我的人前地位更是尊贵,所有清贵云集之处,我必是目光焦点;所有社稷大礼仪的祭祀,我必是除了陛下外的第一主祭司人选。便是太常、主爵都尉、国学祭酒甚至董夫子的位次也要在我之下。但是我又是什么呢?我只是个图腾而已,一个承嗣孔夫子血脉的吉祥物。没有人会关心我的想法、我的学术、我的政见主张。因为在天下人看来,我的一切主张必须是与孔夫子一致的、必须是无条件支持董夫子和拥护陛下的。因为孔家今天的一切都是从高祖到陛下的刘家皇族一脉赏赐的,‘唯一显学’的殊荣更是董夫子以一己之力争取的。”孔安国应该是感到喉咙不适,忙服了一丸丹药,然后呷了一口茶,继续道,“其实我一直知道天子、权贵、满朝公卿、甚至董夫子和清流儒生,都只是跟我表面客气,内心里没有人真正尊重、信服我。而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能做个清贵闲人,在朝廷的施舍、儒生的捐助和贡家的供养下过着锦衣玉食但毫无意义的生活。”
孔安国说着要去加茶,不过水壶的水已经倒完。我赶紧接过水壶,用一旁放着的整桶山泉水将壶接满,然后送到一旁的茶炉上烧水。
等我忙定,孔安国道:“还没有当‘奉祀君’之前,我就和我爹谈过当‘奉祀君’会丧失本我的问题。不过我爹说:‘能有现在的局面你就知足吧!你知道你爷爷和你爸爸年轻的时候面对“焚书坑儒”的前秦是怎么过来的吗?’是啊!在我当‘奉祀君’的这个阶段,儒家实现了被帝王‘独尊’,我确实应该知足。但是我自己都知道,百年之后,儒生们提起‘独尊儒术’只会想到董仲舒,没人会想到我这个泥偶般的‘奉祀君’孔安国。”他喝了一口杯中茶,又道,“我在长安当博士时,曾向董夫子请教过一个问题:儒家被尊为‘独尊显学’到底好不好?董夫子没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了一句:‘按说孔老夫子家的‘老来得子’应该都是聪明人才对吧?’”说到这里,孔安国满脸戏谑的苦笑,道,“的确,我问出这个问题就好像钦定的太子去无缘无故造皇帝老爹的反那么蠢!但是我的真实想法是:百家之言都有其短长之处,学术应该百家争鸣,言论更应该开放宽容。儒为显、道为次,墨、法、名、管、农、阴阳、纵横甚至杨朱子之学都有发挥其有利作用的一面。如果独尊儒而绝百家,对天下、甚至对儒家本身都没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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