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定远城早已陷入沉睡,互市署的正堂却再一次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六方代表重新聚齐,围坐在那张宽大的议事长桌旁。堂内的气氛与白日的剑拔弩张、几乎要溅出血来的紧绷截然不同,虽然依旧凝重,却多了几分务实与计算的味道,像暴雨过后,人们开始冷静地清扫淤泥、评估损失,并寻找新的出路。
长桌中央,摊开着一张巨大的、绘制精细的赤泊渊及周边地形图。羊皮图卷上原有的墨色线条标记着矿脉、干井、旧渠和部落营地。此刻,图上又用鲜艳的朱砂,新勾画出了数条蜿蜒曲折的线路——那是尚未完全竣工的风渠延伸段,以及几处用虚线圈出的、计划中新开辟的浅盐池区域。朱砂的颜色在烛火下红得刺目,仿佛一道道新鲜划开的、充满未知的生命线。
霍煦庭站在长桌一端,身形笔直,手指稳稳地点在图纸上标示着盐脉大致走向的虚线区域。“铁矿已淹,地下水势不明,复采之日遥遥无期。这是既成事实,毋庸再议。”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但赤泊渊地下的盐脉未断,那因爆炸而涌出的淡卤,此刻仍在不断外溢。既然出铁的路暂时被大水阻断,走不通了,那我们便转头,试试脚下这条出盐的路’。”
草原长老赤勒汗坐在对面,花白的眉毛紧紧锁着,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疑虑与现实的考量。他盯着图纸上那些陌生的朱砂线条,缓缓摇头,声音低沉:“白日里你也说了,那是淡卤,浓度不足三度。按照祖辈传下的法子,三度不到的卤水,晒上一年也结不出够分量的盐晶。没有盐,拿什么去换御寒的绢布?”
“单靠自然曝晒那些淡卤,确实不成。”接话的是玄溟宗那位姓沈的老匠师。他穿着深灰色的袍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精巧的水晶镜片,此刻他推了推镜架,身体微微前倾,手指点向图纸上代表风渠的朱砂线。“但若我们将涌出的淡卤,引入这条专门修建的‘风渠’。诸位,漠北的风,疾而恒,是上天赐予的、永不枯竭的气力。让卤水在风渠中形成薄层,借疾风之力加速蒸发水分,此为一提。之后,再将初步浓缩的卤水,引入特制的、分层浅池之中。”他的手指移到那几个虚线圈出的盐池位置,“池底铺设吸热材石,池壁留有特殊孔道,利用昼夜温差与风力循环,促使不同纯度的盐分分层结晶析出。如此反复操作,我有七成把握,可将卤水浓度提至戊度以上。戊度卤水,”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已足够用来浇铸耐储运的盐砖,或是熬制便于使用的盐膏。”
来自京城的户部官员,一位姓王的主事,闻言抚着下巴上修剪整齐的胡须,沉吟道:“沈师傅的工艺或许可行。然而,即便制出盐砖盐膏,其市价与利润,较之优质铁矿石,仍是云泥之别,远不足以抵偿那三万匹绢的价值。况且,新货入市,销路如何,尚未可知。”
这时,镇西军那位姓雷的参军开口了,他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王主事所言甚是,单价比,盐砖自然不敌铁矿。但我们或许可以换个算法,‘量’可补‘价’。”他用手指重重敲了敲图纸上标示涌出点的地方,“据今日急报,那淡卤涌量极大,近乎成溪。若能将其全数导引、利用起来,依沈师傅之法全力制盐,初步估算,日得盐砖可达万斤之数。这是一条‘以量取胜’的路子。薄利,但若能量大且稳定,细水长流,长期的总收益,未必就一定低于那口时断时续的铁矿。更重要的是,”他环视众人,目光炯炯,“这条‘盐路’一旦走通,赤泊渊这片地方就盘活了,不会因铁矿一淹就成了废地。各方前期投入的巨大人力、物力和心血,也不至于血本无归,总算能见到回头钱,稳住局面。”
堂中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烛台上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每个人都不再说话,眉头紧蹙或舒展,眼神快速游移,显然都在心中飞快地进行着盘算。盐砖价贱,是不争的事实,但“日产万斤”这个数字,以及背后代表的持续产出能力,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分量。这不仅仅是一笔经济账,更关乎赤泊渊的未来,关乎无数人已经付出的努力是否能够延续,关乎一个可能的新产业能否在困境中诞生。
就在这片寂静而紧张的盘算气氛中,一直沉默地坐在赤勒汗身侧的曜戈正爽,突然站了起来。
少年动作的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度。他眼中的红血丝并未消退,但眸子里那种白日里充斥的、近乎崩溃的绝望血色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弹出来的、近乎凶狠的亮光,像寒夜里刀锋映出的最后一点星火。
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到长桌前,停在那幅巨大的地形图前。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那条用朱砂勾勒出的、代表风渠延伸方向的曲折红线,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看到红线尽头那片未知的盐池。他就这样看了很久,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声在寂静的堂内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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