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丑初的更声刚过。
暗档室内弥漫着松明油的刺鼻气味,与旧纸页的霉味混合成一股酸涩的热气。屋顶两扇天窗漏下些许细雪,在室内飘散。火盆立在屋子中央,火焰熄灭后渐渐冷却。。
段十七垂手立在角落,瘦长的身形在火光中投下扭曲的影子。他左眼角的刀疤在明暗交错间显得格外深刻。
他低头看去,鞋面上沾着飘落的纸灰,仿佛踩着自己的影子。
暗室重归寂静,只余满屋焦糊。
他看了看自己的鞋底,它幸运地还踩着那半页能翻盘的纸。
雪花从天窗飘落,轻轻覆盖在灰烬上。
段十七最后一个离开暗室,轻轻合上木门。在门外驻足片刻,他抬头望向飘雪的天空,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回到住处,他小心地取出那半页契纸。
段十七闩好房门,又侧耳在门板上听了片刻,确认廊下无人,这才踱到屋角那张掉漆的木案前。
他没有立即点灯,而是就着窗纸透进的微弱雪光,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油纸包。
油纸包得严实,边缘已经磨损发毛。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小心。
粗糙的手指在解开系绳时显得异常灵活,绳结是特制的渔人扣,一拉就开。
揭开最后一层油纸时,他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那半页契纸安然躺在其中,米黄色的纸身在昏暗中泛着幽微的光。
他用指腹轻轻抚过契纸边缘,那里被火烤得微卷,触感脆硬。
永徽二年的官印在暗处看不真切,但指端能感受到印文凹凸的纹理。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掌心发烫,仿佛握着的不是纸,而是一块刚从火中取出的炭。
段氏百年...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目光落在向阳坡三个字上。
就是这片地,让段家从佃户变成地主,如今又成了他们最后的保命符。
他想起昨夜段偃下令焚册时那张冷酷的脸,想起自己像条狗一样在火场里翻捡的狼狈。
但此刻,这半页纸让他第一次尝到了掌控命运的滋味。
他小心翼翼地将契纸翻面,借着窗外雪光审视纸背的帘纹。
这些细密的纹路在指腹下如同活物,提醒着他这是真迹无疑。
夜枭的啼叫从远处传来,他警觉地抬头,迅速将契纸重新包好。
这一次,他没有放回怀中,而是撬开床脚一块松动的木板,将油纸包塞进暗格。
做完这一切,他用衣袖抹去额角的细汗,在黑暗中静静坐下。
接下来该怎么做?
交给官府?不,现在还不是时候。段偃在青燧根基太深,仅凭半页契纸未必能扳倒他。
留着?这纸就像怀里的毒蛇,不知何时就会反咬一口。
窗外风声渐紧,段十七的指尖无意识地叩着床沿。
一个大胆的念头渐渐成形——或许,该去找那个人了。
那个总在营田使司外徘徊的瘦小身影,据说最擅长在豪族与官府之间传话。
但他随即摇了摇头。
现在还太早,要等,等到段偃自以为高枕无忧时,等到这半页纸的价值涨到最高时。
到那时,它就不再是保命符,而是通往新生的路引。
段十七吹熄刚刚点起的油灯,在黑暗中躺下。
床板的暗格里,那半页契纸静静躺着,像一粒等待春天的种子。
而这一次,播种的不再是段氏先祖,而是他这个被称作十七爷的家奴。
在油灯下,永徽二年的官印依然鲜红如血,向阳坡三个字墨迹沉厚。他将这半页契纸仔细抚平,夹在一本旧账簿的内页中。
段偃站在书房窗前,手中那盏紫铜手炉早已凉透,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蔓延到掌心,他却浑然未觉。窗外,新落的雪覆盖了昨夜焚册留下的痕迹,整个院落白茫茫一片,干净得刺眼。
一种奇异的轻松感在他胸中弥漫,仿佛多年顽疾终于被连根剜去。那些发黄变脆的纸页,那些需要时刻提防被人发现的隐册,那些在深夜里都要反复清点的秘密,终于都随着那一把火化作了青烟。他不必再在梦中惊醒,担心哪个家仆走漏风声,不必再在官府来人时强作镇定,将那些见不得光的田产说得冠冕堂皇。
他深深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这感觉,竟像是卸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
然而,这轻松只持续了片刻。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后院偏房的方向——虽然从书房根本看不见那座已被烧毁的暗室。一股莫名的空虚渐渐攫住了他。段氏百年的根基,那些祖辈们呕心沥血、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凭据,就在他手中化为了乌有。这究竟是断尾求生,还是自毁长城?
未来如同窗外被浓雾笼罩的远山,模糊不清,令人不安。没有了那些旧契,段家还是那个盘踞青燧百年的段家吗?新的秩序正在建立,那个叫霍煦庭的营田使,那些插满田间的星牌,那些正在被录入籍册的流民……这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而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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