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夕阳如同被冻住的火球,低垂在地平线上,将橘红色的光芒斜斜洒向雪原。光线在雪地上泛起一层淡金色,却很快被凛冽的寒气吞噬。
鹰愁川的“火脊线”与“井字沟”交汇处,新开垦的田埂静静横卧。东侧的黑土刚刚翻过,土块上结着薄薄的冰皮;西侧的积雪尚未融化,白得刺眼。田埂中央立着一排杉木星牌,每块都有成人胸口那么高,牌头削得尖尖的,远远望去像一片小小的森林。
兵卒甲和乙背着装满狼血墨的匣子,站在田埂旁。水书吏手持名册和毛笔,神情肃穆。流民和军户们混杂在一起,排成队列,等待着“落牌”仪式的开始。远处,厉晚和霍煦庭并骑而立,背对着夕阳,身影如同两道移动的界标。
这些杉木星牌原本刻着“火井”圆徽,下方标注着姓名、亩数和地界。前两日刚刚用墨汁填写清楚,不料一夜暴雪,字迹全被冰壳覆盖,此刻只能看到一片灰褐色的模糊痕迹。
“牌上的字都没了,这地还算不算我们的?”一个流民低声嘀咕。
“雪盖住了,该不会要重新分田吧?”旁边有人附和。
兵卒甲解下铜壶,将暗红色的狼血墨倒入石臼。这是前夜猎获的三头草原狼的血,掺了松烟末调和而成,散发着铁锈和松脂的混合气味。水书吏用火筷小心翼翼地烘烤着牌面,冰壳渐渐融化,与血墨混合成黑红色的浆液。
他提起狼毫大笔,沿着刻痕重新描画:“段阿黎 口三 田二十亩 界至火脊三号桩”。血墨遇到冰冻的木头,瞬间凝结成发亮的硬壳,黑中透红,像是把冻肉塞进了字缝里。
重填完毕,水书吏抬手示意众人:“以血为墨,以星为记——牌在,地在;牌失,地失!”他猛地提起笔,向空中一甩,血墨溅成一串红黑色的雨点,落在雪地上,如同火星洒在白绸上。
垦民们依次上前,用拇指蘸取残留的血墨,在各自的星牌下按下指印。黑红色的指纹与刻字重叠,牌面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像一颗颗刚刚出炉的星星,被插入这片雪原。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斜照在牌头上,“星井”圆徽反射出暗红色的亮斑,仿佛星核被点燃。
按完指印的垦民们后退三步,不约而同地单膝触雪,右拳抵胸,这是军中的“认地”礼,如今被移植到了民间。低沉的呼声在人群中响起:“星牌落地,地利生根!”呼声滚过雪原,惊起远处的一群雪雁。雁影掠过夕阳,像是在新田上空划出一道天上的边界。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在雪地上交织成模糊的暗影。
厉晚端坐在马背上,玄甲在斜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望着远处田埂间攒动的人影,目光沉静如深潭。
“三个月前,这里还是战场。”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现在这些人,曾经是我们最棘手的流民。”
霍煦庭微微颔首,青袍被晚风轻轻拂动。“战争结束了,但人心的战役才刚刚开始。”他的视线掠过那些在田埂间徘徊的身影,“你看那个穿灰袄的老者,从分到田到现在,已经去确认了三次地界。”
厉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佝偻的老人正蹲在田埂边,用枯瘦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木牌上的刻字。每摸一次,就要抬头四顾,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场梦境。
“他在害怕。”厉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的沉重,“害怕一觉醒来,这一切都会消失。”
不远处,几个妇人围在一起低声交谈。其中一个不时用手背擦着眼睛,另一个则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她们的目光总是游移不定,时而望向田埂,时而瞟向巡逻的士兵,像受惊的鸟雀,随时准备振翅飞走。
“记得昨天那个孩子吗?”霍煦庭忽然开口,“因为母亲暂时离开视线,哭得撕心裂肺。这些流民的心,就像那个孩子。”
厉晚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缰绳。战场的残酷她早已习惯,但面对这些脆弱不安的灵魂,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刀剑可以平定叛乱,却抚平不了心中的创伤。”
暮色渐浓,田埂上的人群开始散去。一个中年男子走几步就要回头张望,仿佛在确认他的田地还在原处。另一个年轻人则蹲在田埂边,抓起一把黑土久久不放。
“他们在用最笨拙的方式,确认这份安宁的真实。”霍煦庭轻叹,“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孩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最后一缕夕阳沉入地平线,远山轮廓渐渐模糊。厉晚望着渐暗的天色,忽然道:“刀剑只能让人屈服,而土地才能让人扎根。”霍煦庭接口道,“只是这扎根的过程,比我们想象的要漫长得多。”
夜色如墨般晕开,田埂间最后几个人影也消失在暮色中。但厉晚知道,明日黎明,他们又会早早来到田边,重复着同样的确认,确认这片土地依然属于他们,确认这场来之不易的安宁不是镜花水月。
“走吧。”她调转马头,“给他们时间,也给我们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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