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如同粘稠的乳白色浆汁,滞留在街巷屋脊之间。观澜小院的井台上,还结着一层薄薄的、泛着青光的冰。院子里很静,只有偶尔风吹过光秃秃的槐树枝,发出几声干涩的呜咽。
就在这时,柴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那声音像是被人用破布死死堵住了嘴,却又从喉咙深处拼命挤压出来的哀鸣,闷沉而绝望。
欧阳简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药草,缓步走到院门前,伸手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门外冰冷的雪地里,跪坐着一个衣衫单薄、面色青紫的贫妇,是住在附近北曲巷的陈黄氏。她一双常年劳作的手布满冻疮,此刻多处裂开,正向外渗着浑浊的黄水。而她怀里,竟紧紧抱着一块断裂成两截的木头门槛,那粗糙的断口处,沾了些灰白色的结晶,像是凝结了一层锋利的盐霜。
“先生!救命啊先生!”陈黄氏一见到欧阳简,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声音嘶哑地哭诉起来,“是姚府……姚府夜里运盐的车队,那车轮子又宽又重,撞塌了我家墙角,生生碾断了我家的门槛!我家那口子陈顺昌气不过,上前去理论,话还没说两句,就被那些如狼似虎的护院扭住了胳膊……胳膊,胳膊被他们硬生生扭断了啊!骨头……骨头都戳出来了!我们这等人家,哪里有钱去请大夫抓药……”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手上冻疮的裂口因激动而崩开得更厉害,殷红的血珠滴落下来,砸在沾满盐霜的断木上。奇异的是,那血珠与盐霜混合,竟发出一阵轻微的“嘶嘶”声,冒起一缕极细的白烟,仿佛在雪地里点燃了微不可见的硝石。
欧阳简俯身,没有先去搀扶妇人,目光却落在那断槛的盐霜和血迹上,沉声问道:“盐车是几时过的?走的哪条巷子?车轮有多宽?”
陈黄氏抽噎着,努力回忆:“是……是子时过的,走的北曲巷。车头挂着两盏青纱罩的灯笼,那车轮子,看着得有二尺多宽,碾过地上的印子,深得能埋进半个拳头!”
欧阳简不再多问,示意陈黄氏带路。来到北曲巷深处一间低矮破败的土屋前,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混杂着霉味和血腥气的污浊空气。炕上,陈顺昌面如金纸,嘴唇干裂,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的右臂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一截森白的骨头刺破了皮肉,裸露在外,周围肿得老高,皮色紫黑。
欧阳简走到炕边,取出随身带的酒囊,含了一口烈酒,“噗”地一声喷在双手和伤处周围。随即,他单臂稳稳托住陈顺昌断裂的臂骨,另一只手迅速取过几根早已准备好的、削刮光滑的柳树枝,精准地贴在断骨两侧。“咔吧”一声清脆的响动,伴随着陈顺昌一声压抑的痛哼,错位的骨头被重新对接正位。豆大的汗珠从欧阳简的眉骨滑落,渗进他花白的胡须里。
他动作不停,取出药箱。先将治疗冻疮的老蒜泥混合少许雪盐,仔细敷在伤处周围的肿胀淤血之上;又用冻梨皮、甘草根末和井底沉泥调和成黏稠的黑色药膏,厚厚地涂在接好的骨头上,再用柳枝夹板牢牢固定,用布条捆紧。一股混合着土腥气和草药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暂时压过了屋里的血腥和呻吟。
接着,他转向一直强忍悲声、双手溃烂不堪的陈黄氏。那块被盐车碾断的门槛被临时充当了药案。陈黄氏将双手摊开放在粗糙的断木上,裂口处的血水还在不断渗出。欧阳简用温水化开一些药渣,动作轻柔地浇淋在那双惨不忍睹的手上。“嘶——”药水触碰到伤口,升起一股白气,陈黄氏疼得浑身一颤,指关节死死抠住木头,却死死咬住自己的破袖口,硬是没有叫出声来。
“放心,”欧阳简一边上药,一边低声安慰,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这门槛,会还给你的。不是一块木头,而是一条路。”
陈黄氏抬起泪眼,朦胧的泪光映着药罐里升腾的蒸汽,仿佛两盏在绝望中被骤然点亮的、微弱的油灯。
处理完伤势,陈家夫妻翻遍了角落的米瓮,也只凑出二十来文磨得发亮的铜钱,颤抖着要递给欧阳简。欧阳简轻轻将钱推了回去,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诊金不必了。把盐车的事,再细细说一遍。”
炕上的陈顺昌忍着剧痛,咬着牙,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地补充道:“那盐车……是子时正刻从姚府西边的角门出来的,沿着北曲巷,过了水门桥,直奔卸盐的码头。车头挂的是青纱灯笼……我记得清楚,以前他们用的都是白纱灯笼,从上个月起,才换成了这青色的。那车轮子包了铁边,足有二尺宽,碾过的印子深得很……他们还一路走,一路撒土灰,说是防夜路打滑……”
旁边的陈黄氏也插话道:“是啊,那赶车的把式还骂骂咧咧,说这鬼路滑得要命,轮印‘再深两寸,都能直接埋下个活人了’!”
欧阳简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炕沿上轻轻点动,仿佛在计算着车轮滚过的节拍,又像是在丈量着什么。他低声重复了一句,像是自语,又像是结论:“深两寸……足够埋下一些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也足够,埋下活生生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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