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辰时正刻。
观澜小院静卧在冬末的寒意里。井台边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晨光熹微,透过冻云洒下来,像是凝固了的乳白色汁液,没有多少暖意。院中那株老槐树的根部积着未化的残雪,黑猫蜷在那里,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雪沫,留下浅浅的痕迹。
没有香案,没有茶水,更没有正式的拜垫。
欧阳简穿着一身洗得发青的布袍,袖子利落地束着。他双臂自然垂落,空着两手,站在那里,神情是惯常的平静。石头站在他对面,身上的旧棉袄明显短了一截,露出手腕突兀的骨节。他刚刚用冰冷的井水仔细洗过手,掌心冻得通红,指甲缝里却干干净净。
欧阳简缓缓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在井台边冻结的硬土上轻轻一戳,指尖发力,抠下一块带着冰碴的冻土。那土色黑褐,里面夹杂着腐烂的槐树残叶和几粒未能融化的春雪。他将这团冰冷的泥土放在掌心,双掌合拢,像是搓制一枚药丸般,轻轻地、缓慢地揉搓起来。泥土的腥气混合着冰寒的气息,从他指缝间隐隐透出。
“含在嘴里,化开,咽下去。”
欧阳简摊开手掌,将那枚搓得不算圆润的泥丸放在石头通红的掌心上。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药引子。”
石头看着掌心那枚黑乎乎的泥丸,皱了皱小小的眉头,鼻尖冻得越发红了,他迟疑地问:
“师父,这丸子……是咸的吗?”
欧阳简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咸的,还带着点苦味,这是帝京城泥土的味道,你得先记住它。”
石头把泥丸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转着圈看了一遍,又不放心地问:
“那……吃完这个,我会不会拉肚子啊?”
老者眨了眨眼,语气里带着点难得的诙谐:
“会拉肚子的是猫。你是人,吃了这个,只会拉走烦恼。”
蹲在槐树根下的黑猫适时地“喵”了一声,尾巴尖扫过石头的脚踝,仿佛在表示赞同。
石头咧开嘴,露出了换牙期缺了一颗的门牙,好奇地追问:
“那我把烦恼都拉完了,是不是就能长高个儿了?”
“能长个儿,也能长心眼。”欧阳简看着他,目光深沉,“多长一个心眼,这世上就多一条你能走的路。”
起初,孩子的嘴唇紧紧抿着,因为寒冷和一丝本能的抗拒。
然后,不再犹豫,将那枚冰冷的泥丸放进了嘴里,粗糙无理,带着不容置疑的土腥气和去岁腐叶的涩味,像一口被封存的,最原始的天地之气。这些都在瞬间充斥了口腔,激得他眉心紧紧蹙起,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他真的没有吐出来,而是依言用唾液一点点地去含化它。他小小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泥土的颗粒混着唾液的冰凉,磨人地顺着喉咙缓缓滑下。那感觉并不舒适,甚至有些窒息。然而,就在这吞咽的过程中,一种奇异的转变发生了。那原本冰寒的土腥,渐渐化开,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大地的厚实感,仿佛他不是在吞食泥土,而是在接纳这片土地本身的魂魄。凉意沉入丹田,却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在冻土之下,悄然萌发出一丝微弱却执拗的暖意。这暖意向上蒸腾,驱散了唇齿间的寒冷,也悄然融化了他眼底最后一丝彷徨。他咽下的,不仅是泥水,更是一份沉重的契约,一份与脚下这片皇天后土、与眼前这个老人再也无法分割的联结。
他后退一步,毫不犹豫地双膝一弯,跪进了冰冷的雪地里。面对欧阳简,他俯下身,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带着残雪和尘土的地面上。
“咚!”
第一下,额角沾上了湿泥。
“咚!”
第二下,鼻尖蹭到了雪沫。
“咚!”
第三下,小小的身躯伏得很低。
井边的土是天下的土,天上的雪是世间的水。
这简陋的庭院,这天地,便是这场拜师礼的见证。
欧阳简弯下腰,伸手将石头扶起。老人的手指粗粝,当他俯身,用指腹擦去孩子额头上沾染的泥泞与雪水时,动作却轻柔得如同拂去珍宝上的尘埃。然后,他将那点从孩子额头拭下的泥土,顺势抹在了自己的眉心正中。那一瞬间,仿佛不是泥土沾染了皮肤,而是一道无形的烙印,通过这共同的泥土,深深地刻入了两人的骨血。孩子的额头因叩拜和寒冷而通红,老人的眉心也因为那一下轻抹,显出一块深红色的临时印记。
“同一捧土,同一道痕。”
老人看着孩子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往后你若挨了打,为师这里,也会跟着疼。”
说完,他从袖中取出一片早已准备好的槐树叶片。叶片已经干枯,但脉络清晰,上面用细针精心刻了一个小小的“石”字,笔划清晰。
“这是你学会认的第一个字,也是你的第一个印记。”
欧阳简将叶片放在石头依然摊开的手掌上,和残留的泥痕叠在一起。
“叶子落了,终要归入泥土。你拜了我为师,是归入我的门下,但归根结底,你更要归于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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