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正时分,冻镜湖的冰面像一块巨大而黝黑的琉璃,吸纳了世间所有的光与声,只留下刺骨的死寂。天火台孤悬于湖心,十二根狼首铜柱环立,柱顶铜盘内的松脂已被点燃,幽蓝的火舌舔舐着狼口,在深沉的夜色中摇曳,恍如十二头沉默而狰狞的守护兽,俯视着下方渺小的人影。
空气冷得凝滞,混杂着酥油、未散尽的血腥气以及一种来自古老典籍的陈腐尘埃味。中央的炎心火塘内,炭火埋在羊粪与松脂之下,燃烧出一种异样幽蓝的光芒,不够明亮,却足够深邃,像一条蛰伏的巨龙在缓缓呼吸,将围在火塘边的一圈白石以及石面上那十支直立的铜签映照得明暗不定。
国师萨迦朗身着厚重的法袍,面容隐在兜帽的阴影里,只露出下颌冷硬的线条。他早已在此静候多时。仪式前半个时辰,他便独自一人,用苍老的手指拈起其中一支铜签,其尾端包裹的赤绸与其他九支毫无二致。他枯瘦的掌心暗藏着一小块无色羊脂,在那签尾极快地、不着痕迹地一擦,一层肉眼难辨的薄脂便覆了上去。他低声自语,如同叹息,又似祷祝:“长生天挑人,也挑心。” 此刻,那层羊脂在火塘持续的高温下已半融,如同给那支签戴上了一圈隐形的、唯有特殊方法才能窥见的戒指。
拓跋笙站在七名贵族青年之中,他们都是各部族推选出来、或有资格、或“有幸”参与此次抽签的人选。他面容平静,仿佛只是来参与一场寻常的祭祀,唯有眼底深处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洞察。他早已料到国师会启用这“火签”古制——在经历了赫连炽跋的兵谏与天谴之后,唯有这种看似绝对公平、带有天命意味的方式,才能决定谁去承担那前往大泓军营乞和的、屈辱而又危险的使命。
他在宽大的袖中,暗藏了一块半月形的“冰玉”,触手冰凉,正缓慢地释放着寒意。入场时,他故意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微微俯身向火塘,低声道:“手僵了,借神火一暖。” 袖口随着他的动作悄然张开一丝缝隙,内藏的冰玉紧贴在他的手腕内侧。一股锐利的寒气瞬间顺着手臂的血脉蔓延而上,激得他瞳孔因这骤然的冰冷而本能地微微放大。
就在这一刹那,他的视力变得异常清晰锐利。他抬起眼,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十支在幽蓝火浪中微微抖动的赤绸签尾。九支签的绸布在热浪中呈现出均匀的暗红色。唯有一支,那层半融的羊脂被火舌的热力烘烤,凝聚起细微的水汽,在幽蓝火光映照下,竟泛出一圈极淡的、朦胧的雾白色泽,如同一点不慎沾染的晨霜,在那一片暗红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就是“死门”——亦是唯一的“生门”。抽中者,将代表灼瞾,踏入大泓军营那吉凶未卜的前路。
国师萨迦朗抬起双手,宽大的袍袖垂落。仪式开始。十人围绕炎心火塘,低沉肃穆的《火神颂》在冰冷的夜空中响起,声音被旷野吞噬,显得渺远而空洞。颂声落下,余音散入寒风。
国师以一柄银钳,极其小心地依次夹起那十支铜签,然后倒着插入一只蒙着洁白羔羊皮的黑皮箭筒之中——这便是“盲抽”,隔绝了所有视线。箭筒被国师那双枯瘦的手握住,顺时针缓缓转动三圈,又逆时针转回三圈。就在这时,火塘中的幽蓝炭火忽然爆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响,火星溅起,仿佛冥冥中有神灵在无声地鼓掌。
“火签择人,不得反顾。” 国师的声音沙哑而威严,在死寂的湖面上扩散开来。
众人依序上前,将手伸入那蒙着羔羊皮的箭筒口。每个人的动作都显得沉重而迟缓,仿佛那筒中并非竹签,而是烧红的烙铁。前面六人依次抽出,表情或凝重,或暗自庆幸,或一片茫然。
轮到拓跋笙了。他再次向前一步,并没有立刻将手伸入筒中,而是又一次将双手伸向火塘烘烤,让周围所有人都能看见他掌心被冻得微微发红,进一步坐实了他“畏寒”的模样。然后,他才缓缓将右手探入箭筒。
筒内狭小黑暗,指尖触及的是冰冷光滑的铜签杆顶和柔软的鹫羽。暗藏的冰玉依旧紧贴着他的手腕,持续的寒气汇聚于他探入筒中的指尖,仿佛为他的手指装上了一只冰冷而敏锐的眼睛。他指尖极快地从十支签的羽尾上一一掠过,感受着那细微的差别。
触碰到那支特殊的签时,指腹最先传来的并非周围火焰带来的暖意,而是一层极其微薄、异常熟悉的凉意——那层遇冷重新开始凝固的羊脂,带着一点点黏腻的质感,如同指尖捻起了一粒细微的、未能完全融化的雪沙。
没有任何犹豫,他的食指与中指精准地夹住了那支签,微微一顿,像是寻常的迟疑,随即稳稳地将其从箭筒中拔了出来。
赤绸的尾端暴露在幽蓝的火光下,那层重新凝结的羊脂映着火光,果然泛起一圈极淡的雾白色晕,像一截提前蒙上霜华的枯骨,安静地躺在他的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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