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磺火的青烟还没散尽。厉晚踩着满地琉璃状的焦土走进堡门时,靴底粘起半掌厚的黑灰。
那截梁架早烧得只剩骨架。
几根焦黑的椽子斜插在瓦砾堆上,像巨兽豁口的獠牙。风掠过时,半片悬垂的望板「吱呀」晃了晃,簌簌落下些炭渣。厉晚的红缨枪尖正拨开一堆碎陶片。
“啪!”
一团拳头大的黑物砸在她脚前半尺。冻土被砸出浅坑,那东西弹了弹,滚到块碎砖旁停住。
是颗心脏。
烧缩了,裹着层焦脆的硬壳,表面龟裂如老松树皮。几条主血管断口支棱着,管壁被火烤得半透明,里头淤塞的紫黑血块冻成了冰坨子。最扎眼的是心尖部位,熔化的马鞍铜钉嵌在上面,铜钉头烧得溜圆,像颗恶毒的眼睛。
霍煦庭的剑鞘捅了捅那焦团。硬壳「咔嚓」裂开道缝,露出里头暗红的肉瓤。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混着焦糊味弥散开——不是寻常肉香,倒像铁匠淬火时溅了牲口血的味道。裂缝里渗出星点油膏,遇冷风迅速凝成蜡珠。
“赤奴重骑的。”厉晚的靴尖碾碎一颗滚到脚边的冰血珠,“心尖钉铜钉,是他们葬骁骑的规矩。”
小六子蹲下身,短刀尖小心剔开焦壳。刀尖刮到心室隔膜时发出「沙沙」声,像在挫晒干的鱼鳔。剥落的焦片下,心肌纹理扭曲虬结,如同盘错的树根。少年突然用刀尖挑起条亮晶晶的细丝——是根烧熔又冷凝的银线,死死勒进心肌里。
「控心蛊。」霍煦庭的声音结了冰,“赤奴巫医的玩意儿。钉铜钉是为镇魂,缠银线是催马狂癫至死方休。”
风卷着灰烬掠过焦黑的心团。几粒未燃尽的草籽从心肌裂缝里飘出,沾着暗红的血冰晶,落在厉晚玄铁靴面的龙纹凹槽里。那是赤奴战马惯喂的疯马草,遇火会炸出蓝烟。
“找水脉。”厉晚的红缨枪捅进余温未散的瓦砾堆。枪尖拨开碎砖,底下露出蜂窝状的孔洞,硫磺味混着肉焦臭喷涌而出。小六子像条泥鳅钻进去,片刻后举着块烙铁钻出来:“姐!杜衡的私印!”
烙铁上的「衡」字扭成蚯蚓状,边缘还粘着半片熔化的火漆。霍煦庭用剑尖挑起烙铁,火光映出印纽处细微的錾痕——那是军器监特供的暗记。
厉晚的靴跟突然陷进地缝。冻土裂开半尺宽的黑口,硫磺的辛辣味直冲脑门。她抓起火把往下照,地道壁面糊着层亮晶晶的黑油,分明是赤奴地底火渠的防火膏。火光沿着地道延伸,直指赤奴王庭的方向。
“独臂老赵……”什长张魁突然哑着嗓子指向瓮城。
月光是冷的,雪地也是冷的。
可那片玄武岩地上的积雪,却像被地火烘烤般诡异地消融着。融雪边缘蒸腾着硫磺味的白汽,在寒月下画出个清晰的人形轮廓——左肩处积雪突兀地凹陷,断口支棱如折戟;右臂却笔直刺向天穹,连指尖的朝向都带着股死不折腰的倔。
真正摄人的是「心口」。
碗口大的一片赤苔,红得如同剜出的心脏被摁在雪地里。那不是草木的润泽,而是凝固的血浆掺了朱砂,又经地火反复淬炼出的妖异赤色。苔面布满细密的绒刺,每根刺尖都凝着霜晶般的血沫,月光一照,整片赤苔便浮起一层粘稠的暗光。
小六子哈出的白气撞上那片赤色区域,竟「滋」地腾起一丝青烟。他大着胆子伸手,指尖离赤苔还有三寸,皮肤已感到针扎似的灼痛。
「别碰。」厉晚的红缨枪横在他腕前。
枪尖的影子恰好投在「断臂」与「赤心」之间。那影子边缘的雪粒突然急速消融,融水不是清澈的雪水,而是裹着黑灰的泥浆,汩汩渗进岩缝,像伤口在流泪。
霍煦庭的剑鞘刮开「指天右臂」旁的积雪。冰层下裸露出玄武岩本体,石面竟烙着焦黑的五指抓痕!指痕深陷石中,边缘布满放射状的裂纹,仿佛有人曾在此地以凡胎肉掌硬撼磐石,要将这岩层撕开。
裂痕最密集处,几点晶莹的硫磺结晶嵌在石髓里,泛着尸蜡般的油光。
风掠过时,「焚心」处的赤苔突然无风自动。
苔绒波浪般翻涌,底下竟浮出半片烧熔的铜甲!甲叶扭曲如蛇蜕,边缘与赤苔的根系死死纠缠,如同血脉相连。更骇人的是铜甲中央——一个清晰的狼头烙印被赤苔覆满,苔丝正从烙印的眼窝里钻出来,像恶鬼新生的睫毛。
「是赵老哥的护心镜…」什长张魁哑着嗓子,铁塔般的身子晃了晃。他记得出征前夜,独臂老赵用仅存的右手蘸着酒,在营火旁给这狼头烙印重新描过金漆。
月光偏移的刹那,整片人形轮廓的积雪猛地一暗。
「右臂」指天的尖端,一滴混着硫磺晶末的露水缓缓凝结、坠落。
「嗒。」
水珠砸在赤苔中心,那片妖红骤然亮如炭火,映得周围积雪都染上淡绯。
小六子扒开瓮城残骸的动作突然停住。半截铁钩从灰烬里支出来,钩尖死死楔进岩缝,钩身上挂着的半片残甲冻在冰层里。少年用短刀撬开冰壳,甲片内侧的皮衬上烙着杜衡的私印——印痕比烙铁上的更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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