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松回来了。他一大早就出去了,手里拎着几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是糖糕,圆圆的,炸得金黄;烧麦,皮薄馅大;撒汤,用保温桶装着;还有千张卷油条。
常松把热乎乎的糖糕和烧麦放在桌上,食物的香气暂时驱散了他心头的窒闷。
他搓了搓冻僵的手,目光不由自主飘向卧室,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他那刚出生的儿子。
这一路上,他开车穿过清冷的街道,心里却像烧着一团火。
他反复琢磨着该怎么开口,想象着大娘看到孩子时抹眼泪的样子,想象着三个外甥围着摇篮新奇的模样。他甚至想到了村里那些曾经笑话他‘绝户’‘老光棍’的人,当他们从大娘口中得知消息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这种念头让他感到一种夹杂着心酸的亢奋。他这辈子,老实、笨拙,没干出什么光宗耀祖的大事,唯一能拿来“炫耀”的,就是这个迟来的儿子,和这个他亲手挣出来的、能让姐姐一家偶尔沾光的小家。
中年男人的面子,就像冬天的棉裤裆,看着厚实,其实又臃肿又寒酸,全靠里子那点热气撑着。
他想要的不过是一点最朴素的认可:看,我常松,也能让家人跟着沾点喜气,过个像样的年。他不是要为难红梅,他是想用这种方式,对自己半生卑微的孤独,做一个了结。
可残忍的是,他像一块被两头拉扯的年糕,一头粘着‘孝’字的碾盘,一头粘着‘家’字的蒸笼。碾盘要他粉身碎骨保持形状,蒸笼要他柔软热乎供人取食。最后,他既没了筋骨,也凉了心肠。
中老年得子就像彩票中了末等奖,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不是奖金多厚,是憋屈太久。
“英子,快来吃饭,我给你买的烧麦,还有你爱吃的糖糕,还有撒汤。”他招呼着,声音有些疲惫。
英子从卧室出来:“哦。”
她没什么表情,只是接过塑料袋,放在桌上。
常莹端着馓子汤出来了。碗很烫,她垫着抹布。
英子想接过来:“我来给我妈喂。”
常莹侧身躲开:“英子你吃饭吧,你常叔给你买的。趁热吃。我来去给你妈喂。你吃吧啊,别凉了。”
她端着碗进了卧室。
常松又说:“对了,这个糖糕给红梅,红梅也最爱吃糖糕。”
常莹接过来,哼了一声,故意大声说:“红梅,我来喂你吃饭了。”
她走进卧室。
红梅正靠着床头坐着。小年已经喂好睡着了,放在摇篮里。她看着常莹端进来的碗,又看看那个糖糕。
“谢谢啊,不要喂,我自己吃。”她接过碗,自己拿着勺子,小口小口地喝汤。
汤很甜,红糖放得多。
常莹站在床边,脸上堆着笑:“红梅,我这做的还可以吧?”
红梅点点头:“挺好的。辛苦了啊。”
常莹搓搓手:“你看啥辛苦不辛苦的?咱不是一家人吗?再说你这么大年龄,为了我弟冒风险生个孩子。你是我们常家全家的恩人。我们都感激你还来不及,都不知道怎么感激。”
有些人的殷勤,像劣质香水,前调是讨好,中调是算计,后调全是让人头疼的异味。
她从棉袄的夹层里掏出一卷钱。钱是旧钞票,用一根橡皮筋紧紧勒着,勒得钞票都卷了边,像她此刻绷紧的脸。她解开皮筋,把钞票一张张捋平,动作很慢,仿佛每一张都在从她身上撕下一小块肉。“这250块钱,红梅,给你。这个月的。”
还钱就像剥洋葱,每一张钞票都让人流泪,不是因为感动,是因为疼。
红梅没看钱,只是继续喝汤:“你放在桌子上面吧。”
常莹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她走到床头柜边,把钱放在桌上。钱卷散开了,几张十块的,几张五块的,还有两个一块的硬币。
她看着红梅,红梅没看她,只是低头喝汤。
常莹觉得尴尬,又觉得气愤。她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说:“那你吃吧,我出去了啊。”
红梅“哦”了一声。
常莹出来了,脸上那点笑彻底没了。她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千张卷油条,用力咬了一口。
热脸贴冷屁股不可怕,可怕的是贴上去才发现,人家穿的是铁裤衩。
油条很脆,咬下去发出咔嚓的声音。
她一边吃一边说,嘴里还嚼着东西,声音有些含糊:“小松啊,这都二十八了。还有两天就过年了。你啥时候去接你大娘,还有你三个外甥啊?”
常松正低头喝撒汤,听到这话,动作停下了。
他抬起头,看向卧室的方向。卧室门关着,但没关严,留了一条缝。缝里透出光,但看不见里面的人。
男人的难处就像冬天穿湿棉袄,脱了冷,穿着更冷,只能硬扛。
英子也停下了筷子。她看着常松,看着这个她叫“常叔”的男人。他的脸上有疲惫,有为难,有挣扎。
血缘是捆仙绳,绑住了良心,却绑不住现实——神仙都挣不开,何况凡人。
窗外传来远处鞭炮的声音,零零星星的,要过年了。
巷子口,卖糖葫芦的老头推着自行车过去了,车把上插着的糖葫芦在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像一串串冻住的、小小的太阳。
街对面的音像店在放歌,是任贤齐的《春天花会开》。
“春天花会开,鸟儿自由自在……”
甜美的歌声从街对面的音像店里飘出来,晃晃悠悠地穿过冰冷的空气,飘进了这间拥挤的小院。像一粒无意间被风吹来的种子,轻轻落在每个人心头的冻土上。
英子抬起头,看见窗棂上凝结的冰花,在早上的阳光下开始融化,一滴,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玻璃滑落。
冰花知道,阳光来了,自己就该化了。
红梅知道,再疼,孩子的奶也得喂。
常松知道,再难,年也得过。
英子知道,碗里的糖糕凉了,就不好吃了。
生活从来不用承诺春天。它只是让每个熬着冬天的人,在冰花融化的那一刻,在喝下一口热汤的那一刻,在听见孩子啼哭的那一刻,自己找到继续往下走的力气。
这力气很小,小得像窗台上那滴将落未落的水珠。
但这世上大多数冬天,不就是靠这样一点点微小的、具体的、近乎固执的暖意,给熬过去的吗?
未完待续
喜欢她把禽兽养父送进监狱后请大家收藏:(www.suyingwang.net)她把禽兽养父送进监狱后三月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