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北安门,笼罩在沉沉的夜色与薄雾之中,唯有门楼上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出昏黄的光晕,映照着冰冷厚重的宫墙与铁甲森然的禁卫。
陈恪身着整齐的七品御史鸂鶒补服,手持那份黄绫勘合,静立于指定的角门外。
寒气顺着官袍的缝隙钻入,但他背脊挺直,目光沉静,内心所有的波澜都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进入临战状态的绝对冷静。
角门无声地开启一条缝隙,日间传旨的那名中年太监露出半张脸,依旧是那副毫无表情的模样,微微颔首。
陈恪会意,默不作声地侧身而入。身后,沉重的宫门再次合拢,将外界彻底隔绝。
宫内是另一片天地。
夜色下的宫阙楼阁失去了白日的金碧辉煌,只剩下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引路的太监脚步轻捷,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陈恪紧随其后,穿过一道道宫门,经过一队队巡逻的侍卫,无人盘问,只有无数道警惕的目光在暗处扫过。
最终,他们在一处并不起眼的殿阁前停下。
殿内只亮着几盏宫灯,光线昏蒙,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写着“养性斋”三字,并非日常处理朝政的正殿。
太监在门外停下脚步,侧身让开,低声道:
“陛下在里面,陈大人,请吧。”
陈恪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而入。
殿内陈设简单,书卷气颇浓,更像是一间书房。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一种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
当今天子,年号景隆,此时并未身着龙袍,只穿了一袭玄色常服,正背对着门口,立于一幅巨大的大夏疆域图前,负手而立。
陈恪不敢怠慢,撩袍跪倒:
“微臣都察院巡按御史陈恪,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景隆帝并未立刻回头,依旧看着那幅地图,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起来吧。赐座。”
旁边侍立的一名老太监无声地搬来一个绣墩。
陈恪谢恩,欠身坐下,只坐了半边,腰背依旧挺直。
“你的奏疏,朕看过了。”
景隆帝缓缓转过身来。
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双目深邃,此刻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意,但目光扫过陈恪时,却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永丰仓,丙辰年漕粮,入库数目存疑……说说吧,你这‘风闻’,从何而来?”
“又为何断定,问题出在入库环节,而非后续保管损耗?”
没有迂回,没有寒暄,直指核心。
陈恪心念电转,知道在这位帝王面前,任何虚言和夸大都是致命的。他再次起身,躬身答道:
“回陛下,风闻来源,臣按制不便明言,然‘甲字廒’、‘监仓刘’等关键信息,并非空穴来风。”
“臣之所以疑心入库环节,基于三点。”
“其一,永丰仓上报之损耗数据,平稳得不合常理,违反物性自然波动之律,更像人为修饰之结果。”
“若问题仅在保管,损耗当有起伏,而非如此‘精准’。”
“其二,臣前期核查核销流程时,发现数起大额非正常损耗核销案例,其文书流转、副署官员存在固定模式,疑似有特定人员专门‘处理’此类事务。”
“此模式本身,便暗示入库基础可能已存在问题,后续核销仅为弥补漏洞。”
“其三,亦是臣斗胆揣测,若问题仅在保管损耗,对方反应不致如此激烈。”
“唯有入库源头之假,方能动摇根本,令其不惜动用诸多关系,对臣施压阻挠。”
他没有提及宝昌钱庄,没有提及赵文康,更没有提及王伯,只将逻辑链条清晰呈现。
他知道,皇帝要的不是琐碎的罪证,而是对局势的判断和此案关键所在的洞察。
景隆帝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直到陈恪说完,他才淡淡道:
“你可知,你所言若属实,牵扯的将不止是一个永丰仓,甚至不止是户部?”
“臣知道。”
陈恪垂首,
“然臣更知,国库粮储乃国之根本,根基若坏,大厦将倾。贪墨之弊,如附骨之疽,若不刮骨疗毒,必蔓延全身。”
“臣入都察院,见规则壁垒森严,诸事推诿拖延,深感积弊之重。”
“然正因如此,更需有人敢于触碰,方能涤荡污浊,重现清明。”
他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敢于触碰积弊的“孤臣”,一个遵循规则却又试图打破规则僵局的“异数”。
景隆帝目光深邃地注视着他,良久,忽然问道:
“陈恪,你在青州所为,朕亦有耳闻。你那套‘数据’、‘流程’之法,在地方或许可行。”
“然京城非青州,这里的规则,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凭一己之力,便想撼动这数十年之积弊,不觉得是螳臂当车吗?”
这话语中,有考验,有警示,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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