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的“学习”生涯,正式开始。
他每日准时点卯,枯坐于那间冷清的值房。
案头堆满了《都察院则例》、《大夏会典·监察分卷》、历年御史奏议汇编,甚至还有各部院及地方上报的、早已蒙尘的文书副本。
他读得极慢,极细,不像是在浏览,更像是在解剖。
同僚们最初还带着几分好奇与警惕,但见他整日埋首故纸堆,既不争抢油水厚的差事,也不参与任何私下的小圈子,甚至对永丰仓一案也绝口不提,仿佛真的认命服软,甘于坐这冷板凳。
那股审视的目光便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轻蔑——果然是个只会死读书、不通实务的呆子。
唯有陈恪自己知道,他在这浩瀚繁琐的规章条文里,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的不再是冰冷的条款,而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权力边界,是各方势力博弈后固化下来的阵地图。
哪些条款被频繁引用,哪些形同虚设;
哪些流程冗长复杂,恰恰是为了阻碍办事效率;
哪些看似不起眼的副署、备案环节,实则卡着要害;
同一件事,引用不同的章程,竟能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
这哪里是律法?
这分明是一部写满了“可行”与“不可行”的官场生存密码。
在青州,他靠的是超越时代的制度设计和一往无前的魄力;
在这里,他需要的是对这套既有规则极致的理解与运用。
“王伯,”
这日午后,陈恪指着《则例》中关于“风闻奏事”的一条,向负责文书归档的老书吏请教,
“此条言,‘凡风闻之事,需略具梗概,不得以空言入奏’。”
“这‘略具梗概’,尺度何在?”
老书吏王伯须发皆白,在都察院待了一辈子,眼皮都未抬,慢悠悠地道:
“陈御史,这‘梗概’嘛,好比说书先生讲故事,总得有个时间、地点、人物,哪怕都是编的,也得编得像那么回事。”
“若只说‘听闻某官贪墨’,那便是空言;”
“若说‘某年某月,某官于某地,收取某商号银钱若干’,这便算是有了梗概。”
“至于真假……嘿嘿,那就是后续核查的事了。”
陈恪恍然。这就是规则内的弹性空间。
“风闻”可成为发起攻击的由头,而“略具梗概”则是发起攻击必须满足的最低技术条件。
真与假,反在其次。
他又翻到关于“行移”文书的规定,指着其中要求相关衙署“依例回文”的条款:
“若对方拖延不回,或回文推诿,又当如何?”
王伯抬起浑浊的眼看了他一下,意味深长:
“按例,可催询。”
“一次不理,可二次催询。”
“再不理……那便是对方失仪,可参劾其‘怠政’。”
“当然,参劾归参劾,事情办不办得成,两说。”
陈恪默默点头。
参劾对方怠政,是规则赋予的反击手段,但能否借此推动事情本身,则是另一场博弈。
这就像下棋,吃子不是目的,将军才是。
他将这些心得一一记下,不是用笔,而是用心。
他开始在脑中模拟,如果现在重启对永丰仓或隆昌号的调查,他该如何利用这些规则,去申请调阅哪些以前忽略的关联文书?
如何选择行文的对象和措辞,才能减少阻力,或者至少,将对方拖延推诿的行为本身,变成新的攻击点?
他不再执着于“数据”本身,而是开始研究承载和产生这些数据的“流程”与“规则”。
他发现,户部对永丰仓的接管,虽然阻断了他的直接调查,但也同样将户部自身拖入了必须按章程行事的“审计”流程。
这个流程,本身就有时间限制,有文书往来要求,有结果回报责任。
“或许突破口不在仓内,而在户部自身执行规则的过程中?”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悄然萌生。
这日散值前,他看似随意地踱步到存放过往卷宗的架阁库,以“熟悉旧例”为由,调阅了近三年来户部对京通各仓进行“全面审计”后形成的最终奏报文书。
他一本本地翻看,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格式雷同、歌功颂德为主的文字,最终落在了文书末尾的用印和副署官员名录上。
看着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陈恪的指尖在其中一个名字上轻轻停顿,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
规则是铁壁,但执掌规则的人,未必是铁板一块。
他合上卷宗,将其规整地放回原处。
窗外,暮色渐沉,将都察院巍峨的轮廓染成一片暗沉的金色。
潜龙在渊,勿用并非无用。
他只是在积蓄力量,重新校准出手的角度。
当这京城的规则被他彻底吃透,化为己用之时,便是这把来自现代的利刃,真正出鞘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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