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打翻的砚台,浓稠的墨色迅速浸染了天际最后一抹橘红。
远山化作深浅不一的剪影,沉默地环抱着沉睡的村庄。
零星的鞭炮声已变得稀疏,像是年节这场盛大交响乐渐弱的尾音,只在空旷的田野间激起短暂的回响,旋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青石板路在初升的月光下泛着清冷湿润的光泽,仿佛一条蜿蜒的银色溪流,静静流淌在斑驳的屋舍之间。
沈策和周玉梅母子二人,踏着这银灰色的溪流,缓步走向村东头的家。
沈父和沈浩被几位意犹未尽的长辈拉住,还在祠堂边的空地上围着火盆说话,炭火的暖光映着几张饱经风霜的脸,烟草的气息混着晚风,飘散得很远。
巷子很深,也很静,只听得见母子俩节奏不一的脚步声,沈策的军靴落地沉稳,周玉梅的布鞋底子摩擦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静谧的夜里传出老远,又消失在下一个转角。
策策,走到一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下,周玉梅忽然停下脚步,微微喘了口气,指了指树根旁那个废弃多年的石磨盘,
坐会儿歇歇脚?妈这腿脚,走了这一天,真是有点吃不消了。
她的声音带着劳作一日后的疲惫,却又透着一股心满意足的安然。
沈策立刻会意,应了一声:
哎,好。 他抢先一步,用袖子仔细拂去磨盘上积着的薄尘和几片枯黄的槐树叶。
这磨盘有些年头了,石质冰凉,表面被岁月和无数双手磨得光滑如玉。
月光透过槐树光秃秃的枝桠,筛落下来,在母亲略显佝偻的肩头和爬满细纹的脸上投下斑驳流动的光影,让她看起来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母子二人并肩坐下,石头的寒气透过薄薄的棉裤渗上来,周玉梅轻轻了一声,挪动了一下身子。
沈策想脱下外套给她垫上,却被母亲按住了手。不碍事,坐坐就暖和了。
这次回来,周玉梅重新拾起话头,目光望着巷子深处自家窗户透出的那点温暖的灯火,用地道的方言轻声问,每个字都带着泥土般的质朴,
能待到正月半不?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磨盘边缘那些深深浅浅、被雨水冲刷出的纹路,像是在抚摸流逝的时光。
能的,妈。您放心。
沈策也学着母亲的腔调,用那略显生疏却倍感亲切的乡音应答,今年任务不紧,领导特批了长假,能陪您和爸过完元宵,看了灯会再走。
他刻意把语气放得轻松而肯定。
周玉梅的眉头果然舒展开来,像被春风吹皱的湖水渐渐恢复了平静。
她侧过身,就着清亮的月光细细打量儿子,从挺拔的肩背看到略显清瘦的脸颊。
在部队上,一切都顺当不? 她问,声音里是化不开的关切,食堂的饭菜可还合胃口?我瞧着你比中秋回来时,脸颊上又没肉了,清减了些。
说着,她伸出手,想摸摸儿子的脸,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他厚实的棉外套胳膊上,捏了捏,仿佛在掂量衣料下的身躯是胖是瘦。
都好,妈。真的,您别瞎操心。
沈策顺势握住母亲那只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掌心传来的粗糙感让他心头一酸。
他努力让语气显得轻快,现在转到政治部了,工作主要是写材料、搞教育,不比从前在训练场,天天日晒雨淋、摸爬滚打的。
瘦些反倒精神,显得利索。 他省略了熬夜写报告时的头昏脑涨,也省略了面对全新领域时的压力与焦虑。
一阵夜风掠过巷口,带着邻家院子里那几株老腊梅沁人心脾的冷香,也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了个旋儿,又不知飘向何处。周玉梅被风激得轻轻咳嗽了两声,随即替儿子拢了拢微微敞开的衣领,动作自然而轻柔。
那就好,那就好...... 她喃喃着,像是自言自语,目光却渐渐飘远,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话。
短暂的沉默后,她忽然又靠近了些,几乎耳语般地,用气声问道,仿佛怕被晚风偷听了去:
策策,白日里你姑姑她们,还有你三婶,都在灶房里悄悄问我来着......说你大学同学兼战友李闻野给介绍的那个姑娘......
砚书。
沈策几乎是立刻接口道,这两个字在他舌尖滚过,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比自然的温柔缱绻,像是在呼唤一个珍藏已久的秘密。
对,砚书。瞧我这记性。
母亲的眼睛在朦胧的月色下骤然亮了起来,像突然被点亮的星子,
你姑姑她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浩子那小子都喊上‘嫂子’了......你跟妈掏个底,真是个处对象了?
她的声音里混合着期待、好奇,还有一丝为人母特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
沈策感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烫,幸好夜色做了最好的掩护。
他低下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嗯,处着呢。她......她人特别好,妈。 一句“特别好”,包含了千言万语,却又似乎什么都还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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