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运输机的引擎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巨大的机体穿梭在平流层，舷窗外是仿佛无垠的、在阳光下翻滚的纯白云海，如同凝固的波涛，壮丽而寂静。
杨术旺靠坐在有些硬邦邦的座椅上，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炫目的白。
戈壁滩的尘沙、地下基地的昏暗、各种精密设备的冰冷触感，以及那些充满渴望与敬佩的眼神，都仿佛被这纯净的云海暂时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的内心，却远不如窗外的景色这般平静。
这段被迫延长、充满了意外与博弈的戈壁之行，像一场高强度、高压缩的洗礼，让他对自身、对这个时代、对肩上的责任，都有了更深沉的反思。
他回想起自己刚刚醒来，面对1970年的茫然与无措，凭借【工业加工作坊空间】这个金手指，从手搓电风扇开始，一步步在滦州县这个小舞台上搅动风云。
那时，更多是一种来自未来的优越感和一种我能改变的兴奋。
然而，戈壁滩的所见所闻，将他这种略带天真的兴奋击得粉碎。
他看到了老陈那样老一辈专家，在极端简陋的条件下，为了潜艇降噪一个问题，愁白了头，甚至流露出绝望的哀求。
他看到了火箭基地里，那些最聪明的大脑，依靠着算盘和手工绘图，去计算复杂的轨道，去装配精密的仪器。
他看到了军区为了获取一点点可能的技术突破，对那些缴获的、甚至残破不堪的装备残骸视若珍宝。
个人的力量，哪怕是拥有【工业加工作坊空间】这样的神器，在面对一个国家，一个时代整体性的工业基础落后和科技差距时，依然是如此的渺小和有限。
他能手搓出一个超越时代的螺旋桨原型，能画出先进的雷达模块草图，能指出集成电路的发展方向。
但是，这改变不了国内没有高纯度单晶硅、没有精密光刻机、没有高性能轴承、没有特种复合材料……的现实。
他就像一个拥有最先进建筑设计的大师，却身处一个只有泥土和木棍的工地。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戈壁滩的经历让他彻底明白，仅仅依靠他一个人东奔西走，这里手搓一个部件，那里解决一个难题，或许能暂时缓解某些领域的燃眉之急，但无法从根本上扭转大局。
他可以被当成救火队员，四处扑救，但是无法阻止新的火灾在别处发生。
真正的力量，不在于他个人能变出多少东西，而在于他能否点燃一片草原，能否培育出一片能够自我生长、自我迭代的工业森林。
滦州县，就是他选中的那片实验田，那块必须尽快培育成熟的工业与技术高地。
它不能只是一个依靠他不断输入超前技术和图纸的输血型基地。
它必须尽快形成自己的造血能力——能够自主培养高素质的技术工人和工程师，能够消化、吸收并改进外来技术，能够建立起从基础原材料到高端装备的完整产业链雏形，甚至能够孕育出属于自己的技术创新。
红星电子厂，必须尽快运转起来，不仅要能生产收音机集成电路，更要向着更复杂的军用、工业用芯片迈进。
滦州机械厂，不能只满足于改造老旧机床，要能自行设计和制造更精密的母机。
围绕电机、水泥、矿山机械、乃至未来的化工、冶金……
一个个产业节点需要被点亮，并相互连接，形成一个充满活力的工业生态。
只有这样，滦州县才能不仅仅是一个出产电风扇、水泥的地方，而是成为一个能持续为国家输出技术、输出人才、输出标准、输出信心的技术策源地和人才摇篮。
也只有这样，当军区、当国家其他地方再遇到技术难题时，才能有一个坚实的、可以依靠和协作的工业基地，而不是仅仅指望他杨术旺一个人。
这条路，远比手搓几个关键部件要漫长和艰难得多。
它需要耐心，需要智慧，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更需要一种高瞻远瞩的战略布局。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盖在他紧握的拳头上。
杨术旺转过头，对上路瑶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传递着无声的理解与支持。
她见证了他这趟旅程的艰辛，理解他此刻内心的波澜与沉重。她知道，她的男人心中装着的，早已不仅仅是滦州县那一亩三分地，而是一个关于国家工业未来的宏大梦想。
杨术旺反手握住路瑶的手，指尖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他心中的迷茫与沉重渐渐被一种更坚定的决心所取代。
是的，个人力量有限，但是他并非孤身一人。
他有路瑶这样志同道合的伴侣，有罗锦松这样敢于放手支持的地方领导，有徐继顺、周建国这样逐渐成长起来的得力干将。
现在，又有了赵树林这样来自军区的技术精英加入。
他的身后，还有无数像老陈、像火箭基地那些科研人员一样，默默奉献、渴望改变的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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