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那盏五瓦的电灯泡,昏黄的光晕下,烟雾和愁绪搅和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家庭成员的心头。
父亲杨国柱蹲在门槛里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那呛人的烟味,和他眉宇间拧成的“川”字一样浓得化不开。
他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搪瓷缸,上面“劳动模范”的红字已经斑驳。
母亲李秀兰坐在小马扎上,双手无意识地反复搓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角,眼神时不时瞟向桌上那张盖着红色公章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通知单”,每看一眼,脸色就更白一分。
杨术旺。
这个刚刚占据了此间少年躯壳的穿越者,此刻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条凳上,感受着这具身体里残留的彷徨,以及自己灵魂深处带来的、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震动。
大姐杨术红和姐夫周建军算是屋里穿着最体面的人。
大姐是供销社的售货员,姐夫是采购员,在这个物资凭票供应的年代,他们的位置透着让人羡慕的油水气。
周建军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爸,妈,老四下乡的事,不能再拖了。我托人打听了,机械厂保卫科确实缺个临时工的名额,顶上去,就不用去北大荒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家人,伸出三根手指,道:“得这个数。”
母亲李秀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道:“多少?”
“三百。”
父亲杨国柱闷闷地接过了话头,吐出一口浓烟,仿佛也吐出了这个足以压垮这个工人家庭的数字。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母亲李秀兰手里的围裙彻底掉在了地上。
三百块!
在这个学徒工一月才挣十八块,一级工也就三十出头的1970年,这无异是一笔巨款。
死寂只持续了片刻。
大姐夫周建军从内兜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叠纸币,是十张显眼的大团结。
“我们凑了一百。”
他把钱推到桌子中央,语气带着采购员特有的精明,道:“不过爸,亲兄弟明算账,这钱算借的,年底前,得先还我们五十。”
大姐杨术红默不作声的坐在旁边。
大哥杨术刚和旁边穿着罐头厂工装的媳妇王招弟对视了一眼,她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大哥杨术刚这才开口,声音粗粝,道:“我们出八十。”
他也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
“老四有了工作,每月开了支,得先还我们五块,直到还清。”
他们夫妻俩刚从乡下抽调回城不久,太知道那片黑土地的苦寒与无望。
父亲杨国柱沉默地站起身,佝偻着背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捧出来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
他当着一家人的面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纸币,声音沙哑:“七十块,家里的积蓄都在这儿了。”
母亲李秀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得多的手缝布包,倒出里面所有的钱,大多是毛票。
“这里是十五块三。“
所有的钱都堆在了桌子中央。
父亲杨国柱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嘴唇哆嗦,道:“还……还差三十五。”
父亲杨国柱犹豫再三,无奈的叹息一声,又拿出一个信封,道:“老三给的津贴先用了吧。”
母亲李秀兰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砸在那些凝聚着一家人心血的纸币上。
杨术旺看着桌上那堆钱,十元的大团结上印着人民代表步出大会堂,五元的炼钢图案火光灼灼……
每一张都带着不同的褶皱和痕迹,浸透着这个工人家庭每一个成员的汗水、算计、亲情和希望。
在二十一世纪,他一个月能挣几千块,却从未感觉金钱有如此沉重温暖的质感。
父亲杨国柱用机油浸染得再也洗不干净纹路、关节粗大的手,将所有钱归拢,用手帕包好,尽可能让语气平静,道:“明天,我带老四去厂里办手续。”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亮。
父亲杨国柱换上了他最体面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工装,胸口别着一枚红色的毛主席像章。
头发用水仔细梳过,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把那个装着一家人温暖的手绢包,郑重地塞进了内衣口袋,还特意在外面按了按。
“走吧。”父亲杨国柱对杨术旺道。
机械厂离他们家不算远,穿过两条满是标语墙的街道就到了。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铁锈混合的独特气味。
厂门口高悬着巨大的红色标语:“抓革命,促生产”。
工人们三五成群,推着自行车,说说笑笑地走进厂门。
父亲杨国柱对这里很熟,但他今天没有走熟悉的车间路线,而是带着杨术旺径直走向厂部办公楼。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很急,背挺得笔直。
人事科在一楼。
父亲杨国柱在门口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抬手敲响了那扇漆成深绿色的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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