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民国七年(1918年),紫禁城里的“小朝廷”依旧按着自己的节奏运转着。溥仪已经十二岁了,在陈宝琛、朱益藩等老先生的教导下,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满文的“弯弯绕”也学了些皮毛。但他越来越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闷。每天的功课枯燥乏味,身边的太监除了讨好就是畏惧,最大的娱乐不过是骑着自行车在空旷的宫殿里转圈,或者摆弄那些早已玩腻了的古董玩具。红墙之外那个传闻中日新月异的世界,对他而言,如同月球般遥远而神秘。
就在这时,一个消息在遗老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经前清旧臣李经迈(李鸿章之子)等人的推荐,小朝廷竟然决定为“皇上”聘请一位洋师傅!理由是:皇上圣明,欲了解西学,为将来之备(潜台词或许是:万一复辟成功,也需要懂外交和现代知识的皇帝)。
被选中的,是一位名叫雷金纳德·弗莱明·约翰斯顿(Reginald Fleming Johnston)的苏格兰人,中文名庄士敦。他是一位学者型的英国官员,曾任香港总督秘书和威海卫殖民地官员,对中国文化有深入研究,是个典型的“中国通”。
民国八年(1919年)3月,庄士敦正式入宫觐见,开始了他的帝师生涯。
第一次见面,双方都充满了好奇和些许紧张。庄士敦穿着正式的燕尾服,向溥仪行了鞠躬礼(而非跪拜)。溥仪则坐在宝座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高鼻梁、蓝眼睛、说着一口流利官话的西洋人。他发现,这个洋人看他的眼神,与那些总是低眉顺眼的太监、或是古板严肃的中国师傅们完全不同,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平等的、学者式的审视和礼貌的好奇。
庄士敦的教学内容,对于紫禁城来说,不啻为一场思想地震。
· 英语: 这是主课。庄士敦从ABC教起,让溥仪掌握了另一种与外界沟通的工具。
· 世界历史与地理: 他带来地球仪、地图册,向溥仪讲述英国君主立宪、法国大革命、美国独立,讲解世界各国的风土人情。溥仪第一次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大,中国只是其中一部分;皇帝也不一定都像他这样关在宫里,英国国王的权力和生活方式与他截然不同。
· 西方科学与思想: 他介绍望远镜、照相机、电话、汽车等现代科技产物,也潜移默化地灌输一些平等、民主、法治的观念(当然,他会很谨慎地把握分寸)。
更重要的是,庄士敦带来的生活方式的冲击。
· 眼镜风波: 他发现溥仪视力可能有问题,力排众议(太监们认为皇上戴眼镜“不成体统”),坚持请来外国医生为溥仪验光,配了第一副眼镜。当溥仪戴上眼镜,第一次清晰地看着这个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宫殿的每一个细节时,其震撼无以言表。
· 自行车狂潮: 庄士敦把自行车引入宫中。为了骑车方便,溥仪甚至下令锯掉了宫里好几座宫殿的门槛!这在那帮遗老看来,简直是“破坏祖宗风水”的忤逆行为,但溥仪乐此不疲,享受着风驰电掣带来的自由感。
· 电话与西装: 庄士敦的影响下,溥仪不顾太妃们和遗老的反对,执意在养心殿安装了电话(虽然他最初打出去只是恶作剧地叫了次外卖),还开始尝试穿西装、皮鞋。
庄士敦对溥仪的影响是巨大的。他不仅是老师,更是一个窗口,一个朋友,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父亲的角色(弥补了载沣的缺失)。他尊重溥仪,同时又以西方绅士的标准来要求他(如守时、礼仪)。溥仪对他极为信任和依赖,甚至赐他“头品顶戴”。
然而,这种影响也加剧了溥仪内心的分裂和矛盾。
· 中国师傅们教他“恢复祖业”,庄士敦却让他看到了一个更广阔、更现代的世界。
· 他享受着西方科技和生活方式带来的便利和新奇,却又被禁锢在紫禁城这个最大的“祖业”里。
· 他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却又无法真正融入。
庄士敦的存在,像一颗投入紫禁城死水潭里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遗老们对他又恨又怕,称他为“洋鬼子”,认为他是在“蛊惑圣心”,带坏了皇上。而溥仪,则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教育体系和文化冲击下,艰难地塑造着自己混乱的世界观。
一天下课後,庄士敦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从皮包里拿出一件用软布包裹着的东西,神秘地递给溥仪。“陛下,这是我送给您的一件小礼物,或许能帮助您……看得更远一些。” 溥仪好奇地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制作精巧的黄铜单筒望远镜。庄士敦耐心地教他如何调节焦距。溥仪学着样子,将望远镜举到眼前,笨拙地对准了窗外。起初是一片模糊,他慢慢转动旋钮……突然,远处的景山、北海的白塔,甚至更远处模糊的街市、行人,都猛地拉近到眼前,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他甚至能看到街上的人穿的衣服颜色,看到小贩在叫卖!这种前所未有的视觉体验,让溥仪惊呆了!他贪婪地转动着望远镜,扫视着那片他从未真正踏足过的、鲜活的世界。然而,看着看着,一股莫名的沮丧和失落感渐渐取代了最初的新奇。他能看到它们,却无法触及它们。这望远镜,仿佛是一个残酷的隐喻:它扩大了他的视野,却也更加清晰地照出了囚禁他的那堵无形的墙。他缓缓放下望远镜,脸上兴奋的红晕渐渐褪去,喃喃地问庄士敦:“先生,外面的那些人……他们……他们知道紫禁城里还有一个皇帝吗?他们……会在意我吗?” 庄士敦看着这个眼神中充满渴望和迷茫的少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沉重的问题。溥仪的问题,指向了他存在本身最大的荒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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