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下葬后的第七日,恰逢霜降。稻香村的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牛乳,田埂上那株“莲稻”已抽出半尺高的茎秆,淡金色的芽尖顶着露珠,在雾中泛着细碎的光——那露珠不是寻常水汽,是昨夜贾兰守灵时落下的泪,沾了莲稻的佛光,竟化作了温润的珠。贾兰穿着粗麻布孝服,跪在母亲的新坟旁,将一碗碧米粥轻轻洒在土上,粥汁渗入坟茔,竟让莲稻的根须又向外延伸了半寸,缠上了坟前的青石。
“娘,今日是头七,儿子给您送粥来了。”他的声音带着未愈的沙哑,掌心的朱砂莲印比往日更红,“村里的王阿婆说,头七魂魄会回家,您看这莲稻长得多好,您是不是就藏在里面?”他伸手摸了摸莲稻的茎秆,指尖传来熟悉的暖意,像小时候母亲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不远处,几个农户正扛着锄头走来,他们自发来帮贾兰打理青稻田,领头的张老汉放下锄头,叹了口气:“大奶奶是活菩萨啊,她留下的碧米养了咱们一村人,如今她走了,咱们帮着种稻,也是该的。”
辰时三刻,雾渐渐散了,村口的老井突然传来“咕嘟”一声轻响。起初没人在意——这口井是稻香村的命脉,水甜而清,滋养了几代人,也滋养了李纨种的青稻。可没过多久,井中又传来声响,这次是细碎的“噼啪”声,像莲籽裂壳的动静。贾兰抬头望去,只见井口泛出一圈碧色的光晕,光晕中渐渐浮起一点火光,不是凡火的赤红,是莲心的碧色,像李纨发间忆莲簪的光。
“那是什么?”张老汉的孙子指着井口,惊得张大了嘴。众人围拢过去,只见那点碧火在井口盘旋片刻,突然绽放开来,化作一盏小小的莲灯——灯盏是半开的碧色莲瓣做的,灯芯是一粒饱满的莲籽,莲籽上刻着极小的字迹,借着光细看,竟是“盼儿春耕顺遂”五个字。莲灯刚离井口,井中又浮起第二盏、第三盏……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千盏莲灯从井中升起,像一片流动的碧色星河,悬在稻香村的上空,没有风却齐齐朝着西天的方向飘去。
贾兰伸手接住一盏飘到面前的莲灯,灯壁微凉,上面的字迹是娟秀的小楷:“愿阿囡嫁个好人家,不用像娘这样苦守。”他认得这字迹,是村里李二嫂的——李二嫂丈夫早逝,独自拉扯女儿长大,前几日还来给李纨上香,哭着说怕女儿将来受自己的苦。莲灯在他掌心轻轻颤动,灯芯的莲籽泛出微光,映出李二嫂在灯下给女儿缝嫁衣的身影,一针一线都透着牵挂。
“每盏灯里,都藏着一个母亲的心事。”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莲灯群中传来,警幻仙子踏着一盏最大的莲灯缓缓落下,情根玉瓶此刻化作了一盏玉质灯座,托着那盏莲灯,“李纨以佛心入凡情,修出‘人间禅’,这口井沾了她的莲香,也藏了世间母亲的执念,如今她归位,这些心事便化作莲灯,随她的引渡莲去西天,求一个圆满。”
贾兰捧着莲灯,看着空中飘飞的千盏灯火,突然红了眼眶。他看见一盏刻着“盼柱儿从军平安”的莲灯,是张老汉的老伴所写,张老汉的儿子正在西北当兵,和他并肩作战;看见一盏“愿三郎读书有成”的莲灯,是城郊私塾先生的妻子的字迹,那先生曾教他读过书;甚至看见一盏“盼宝玉归俗”的莲灯,字迹依稀是王夫人的——荣府败落后,王夫人寄居在稻香村旁的破庙里,日日盼着宝玉回来,却不知他早已在灵隐寺落发为僧。
警幻仙子走到井边,取出那本泛黄的命簿,翻到李纨的一页。原来这页纸的背面,竟密密麻麻记着无数女子的名字,从农户村妇到官宦夫人,每个名字旁都画着一朵小小的莲纹,与李纨血绢化作的莲籽纹路一模一样。警幻握着一支金笔,在李纨的判词旁写下批注,笔尖划过之处,金光渗入纸页,与那些莲纹相互呼应:“求烟火者得烟火,求清供者终见烟火即清供。”
“仙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贾兰问道,他虽懂母亲的“德行如水”,却不懂这批注与莲灯的关联。
“你娘初入凡尘时,李守中盼她做‘清供’般的佛子,压抑才情,做槁木死灰;她自己却求‘烟火’,做寻常母亲,护你长大。”警幻指着空中的莲灯,“这些母亲,有的求子女富贵,有的求子女平安,有的求子女归依,都是‘求烟火’;而那些盼子女成‘仙佛’、成‘完人’的,便是‘求清供’。可你娘用一生证明,‘清供’不是脱离烟火,是在烟火中守本心——她做了一辈子母亲,护了一辈子德行,最终活成了‘烟火即清供’的模样。”
警幻的金笔指向一盏刻着“愿儿成圣”的莲灯,那是一位隐居山林的道姑所写,她逼儿子自幼修道,不许沾染凡尘,最终儿子不堪重负,离家出走。此刻那盏莲灯的灯芯正渐渐黯淡,“这便是只求真供不求烟火的苦——没有烟火的滋养,清供也会枯萎。你娘的莲灯,是让这些母亲明白,真正的‘圆满’,不是子女成什么,是母子间的‘渡’与‘守’,就像你和她那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