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刻意顿住,留下无尽的空白。一位手握实权的边军将领,不明不白地折损在这里,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能够交代过去的说法,否则,他们这些幸存的士卒,回去之后恐怕也难逃追责与厄运。
李不言神色未有丝毫波动,目光依旧淡然地看着远处那在热浪中扭曲的楼兰废墟,语气平淡得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毫无关联的琐事:“赵将军忠勇体国,不幸遭遇沙匪余孽精心埋伏,浴血奋战,最终力竭殉国。”他给出了一个在官方层面无懈可击、足以堵住悠悠之口,也能为他们省去无数麻烦的完美理由。至于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波谲云诡、惊心动魄的真相,那就不是眼前这些命如草芥的底层军官和普通士卒需要,或者说敢于去触碰和探究的禁忌了。
那军官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狂喜的光芒,连忙将头埋得更低,几乎是抢着说道:“是是是!少侠明鉴!赵将军……赵将军确是英勇无双,力战殉国!卑职等……卑职等皆可作证!亲眼所见!”他身后的几名残兵也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纷纷附和,声音杂乱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迫切。
苏全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叹了口气,声音萧索地接口道:“商队此番……可谓是一败涂地,血本无归。驼马货物,尽数遗失于此茫茫沙海,带出来的老伙计们……也折损了十之八九……唉,这西域之路,实乃我苏家之殇。我等……也会立刻启程,返回中原,向家主……请罪。”他摇了摇头,目光扫过这片荒凉的河滩,语气中充满了颓然与后怕,“此地……确是不祥,多留无益。”
简单的商议,甚至不能称之为商议,更像是一种基于求生本能达成的共识。无论是为了尽快医治伤痛,还是为了远离这片刚刚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噩梦之地,立刻动身离开,都是他们唯一且迫切的选择。所有人一致决定结伴东行,先齐心协力,走出这片令人绝望的死亡之海,再各谋生路。
决议既下,残存的人们开始以一种近乎麻木的效率,默默地收拾起所剩无几、甚至可称寒酸的行装,搀扶起那些伤势沉重、几乎无法独立行走的同伴,准备踏上这条前途未卜的归途。
胡杨树下,刚刚因人群聚集而略显生气的方寸之地,此刻再度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安静,只剩下李不言与苏芸冉两人,依旧保持着那不远不近的距离,相对无言。风吹过古老树梢繁茂的枝叶,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细小的蚕在啃噬着桑叶,更衬得这份沉默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淤积在胸口,难以排遣。
河水不知疲倦地奔流着,耀眼的阳光在粼粼波光上碎裂成万千片跃动的金色鳞片,晃得人眼睛发酸,心神恍惚。
最终还是苏芸冉先开了口,用她那把如今带着几分沙哑与虚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片凝固的沉寂。她没有去看李不言,目光仿佛没有焦点地落在那些跳跃不定的波光之上,似乎那流动的河水能承载她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带向远方。她的声音很轻,如同梦中的呓语,带着一丝难以自抑的、细微的颤抖:“你……已然决定,要去那归墟了?”她没有使用任何疑问的词汇,语气是平铺直叙的肯定,仿佛早已洞悉了他内心深处那不可动摇的决定。
“嗯。”李不言的回答,依旧是他那一贯的风格,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多余的音节,却如同他手中那柄已然苏醒的寂灭刀,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彷徨、排除万难亦要前行的绝对坚定。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怀中那张皮质地图粗糙而坚韧的边缘,指尖的触感,仿佛能穿越时空,感受到那娟秀字迹落下时,所携带的微温与无声的期盼。归墟,那片只存在于最古老传说与最隐秘典籍中的海外秘境,被视为万水之归宿,世界之终结与起源,其凶险莫测,前路堪称十死无生。但既然柳如烟在那里,既然那是她跨越时空留下的唯一指引,那么,纵使前方是修罗屠场,是无间地狱,是永恒的虚无,他的脚步也绝不会因此而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迟疑与退缩。
苏芸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那双清澈得如同秋日湖水的眼眸,深深地、仿佛要直抵灵魂深处般地,望进李不言那双古井无波、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瞳孔深处。炽烈的阳光透过枝叶间细密的缝隙,在她那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的长长睫毛上,投下了一小片细碎的、摇曳的阴影。她的眼中,清晰地倒映出他冷硬而坚定的面容,也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一丝无法伪装的、深切入骨的担忧:“归墟……终究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啊。”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劝阻,却又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古往今来,多少惊才绝艳的探险豪杰,多少追求长生的方外之士,穷尽一生心力追寻其踪迹,最终……最终都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信,连一片衣角都未曾留下,尽数葬身于那茫茫无际、变幻莫测的汪洋之中。海上不仅有吞噬一切的狂风巨浪,有庞大如山、凶戾无比的海中巨兽,更有……更有诸多无法以常理揣度、诡谲异常的险阻,迷途、幻境、甚至是……扰人心智、扭曲时空的乱流瘴气……”她列举着那些听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传闻,每说出一项,脸色便苍白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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