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和北方的雨是不同的。
北方的雨,利落,干脆,像豪迈刀客劈出的刀光,带着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而江南的雨,却绵密,黏稠,细如牛毛,柔若情丝,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天地万物,如同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日情思,能将人的骨头都泡得酥软。
李不言踏进镇江府地界时,天空正飘着这样的雨,灰蒙蒙一片,将远山、近水、亭台、楼阁都渲染成一幅氤氲的水墨画。
他没有打伞,任凭那冰冷的、带着腐朽草木气息的雨丝,打湿了他略显风尘的青色衣衫,浸透了他束发的巾带,几缕黑发黏在额角,更添几分落拓与孤寂。五年了,江南的雨似乎从未变过,依旧带着那股熟悉的、潮湿的、仿佛能渗入灵魂深处的味道。只是,看雨的人,心境早已迥异。物是人非,这四个字,此刻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在他的心头。
他没有直接去桃花坞的旧址。那太显眼,无疑是自投罗网,将自己暴露在所有明处暗处的目光之下。猎手,有时需要伪装成猎物,或者,至少要知道猎场的情势。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不起眼,又能安静地听,仔细地看,慢慢地想的地方。一个汇聚三教九流,消息如同地下暗河般奔流涌动,却又不易被人刻意注意到的地方。
比如,运河码头边的“悦来”茶馆。这里南来北往的客商,扛包卸货的苦力,跑船弄潮的汉子,乃至兜售小道消息的江湖掮客,都喜欢在此歇脚。喧嚣,是最好的掩护。
茶馆里人声鼎沸,混合着劣质茶叶的涩香、汗液的咸腥、潮湿水汽和江湖客们粗犷的笑骂声。说书先生戴着瓜皮小帽,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演义,惊堂木拍得桌面“啪啪”作响,却似乎压不住这满室的嘈杂。
李不言挑了个最靠里、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身后就是斑驳的墙壁,视线却能囊括大半个茶馆。他要了一壶最普通的龙井,茶水寡淡,带着一股烟火气。他的目光,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看似随意地、漫不经心地扫过茶馆里的每一张面孔,每一道身影。
卖唱的盲女,约莫二八年华,面容清秀却眼神空洞,手指在琵琶弦上熟练地滑动,唱的是软糯的江南小调,词句里却隐隐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幽怨。是本色,还是伪装?
算命的瞎子,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摩挲着手中的几枚油腻铜钱,耳朵却微微颤动,仿佛在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有用的信息。
几个敞着怀、露出古铜色胸膛的船夫,围坐一桌,唾沫横飞地大声争论着昨日的牌局,谁的牌打得臭,谁又欠了谁几个铜子。
还有靠窗的那一桌,坐着三个眼神精悍、太阳穴微微鼓起的汉子,穿着普通的棉布劲装,看似在安静地喝茶,目光偶尔交汇,手指在茶杯边缘无意识地敲击着某种节奏,他们的耳朵,像猎犬般时刻竖立,捕捉着周围一切可能与“江湖”相关的动静。
江湖,从来不只是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更多的时候,它是藏在这些看似平凡的市井烟火下的暗流涌动,是信息与欲望的交织。
李不言静静地听着,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凭信息的潮水拍打而过,只留下有用的贝壳。
他从船夫们带着水腥味的闲聊中,听到漕帮最近内部动荡,一位姓雷的新龙头以铁腕手段上位,旧的势力格局正在被血腥地重新洗牌。
他从卖唱女那吴侬软语、婉转哀怨的调子里,隐隐听出最近秦淮河上的画舫里,出现了不少操着异地口音、出手阔绰得吓人的陌生豪客,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或者,等待着什么。
他还听到邻桌两个看似普通、交换着本地特产信息的商贩,在觥筹交错的间隙,用几乎耳语的声音,交换着一些零碎的、却让李不言心神微紧的信息:
“听说了吗?‘桃花夫人’……前些日子回来了,就住在西子湖畔的那座旧宅里。啧啧,那排场……”
“她?她还有脸回来?老坞主死后,桃花坞树倒猢狲散,基业都败得差不多了……”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如今这位夫人,可不是五年前那个单纯的‘桃花仙子’了,手段厉害着呢!听说跟京城里那些顶天的大人物,都有往来……”
李不言端起茶杯,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冰冷的茶液入喉,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一直蔓延到心底。
柳轻轻回来了。她果然回来了。这不意外,却像一个早已设下的、明晃晃的信号,一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毒饵。她是在等他吗?还是这场持续了五年的棋局,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
就在李不言凝神细听时,一个穿着绸衫、满脸堆笑的胖子,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凑到了他的桌旁。
“这位兄台,面生得很啊?不是本地人吧?”胖子自来熟地坐下,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独饮无趣,小弟做东,一起喝一杯?”
李不言抬眼,看了他一眼。胖子笑容可掬,眼神却闪烁不定,藏在肥肉里的小眼睛,透着商人式的精明与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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