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晨的咸阳被一层淡得近乎透明的薄雾裹着,风从渭水方向吹过来,带着点水汽的凉,掠过咸阳宫的朱红宫墙时,卷起几片落在阶前的梧桐叶,叶子边缘已经泛了黄,被风卷着打了个旋儿,轻轻贴在青铜鼎的兽首纹上,鼎身还留着昨夜祭祀的余温,没一会儿就把叶子烘得卷了边。
勤政殿里的烛火还没熄,六盏青铜灯台沿着案几摆成一排,烛芯烧得正旺,火苗偶尔 “噼啪” 一声,溅出一点火星,落在案上的丝绢垫上,很快就灭了,只留下个浅褐色的小印。嬴政坐在龙椅上,玄色龙袍的衣摆垂在阶前,绣着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手里捏着一卷用牛皮绳捆着的奏疏,是关中郡上报的农情,手指在 “栎阳县佃户因徭役三改,误了粟种播种,三成坡地荒着” 那行字上反复摩挲,指腹的薄茧蹭过竹片,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
他的眉头微蹙,眼神沉得像渭水的深潭,大秦统一六国才七年,百姓刚从战乱里喘过气,郡县制、新律法还没完全适应,要是连种地的准头都没了,日子怎么能安稳?他把奏疏放在案上,拿起旁边的玉圭,玉圭是和田玉做的,凉得能沁进骨头里,他捏着圭角,指尖不自觉地用了力,圭角在奏疏上压出一道浅痕。
殿外传来轻捷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甲片碰撞的 “叮” 声断断续续,是蒙恬。他刚从北境赶回,玄色铠甲上还沾着点关外的黄沙,连头盔上的红缨都沾了灰,却没敢先回府洗漱,直奔勤政殿而来。走到殿中,他单膝跪地,甲胄与青砖碰撞发出闷响,躬身行礼:“臣蒙恬,叩见陛下。北境诸事已妥,特来复命。”
嬴政抬了抬眼,声音低沉得像殿外的秋风,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严,却没了往日的锐利:“北境粮草还够吗?匈奴秋汛没敢南下吧?”
“回陛下,” 蒙恬直起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粮草已按陛下旨意备足,渭水运粮通道畅通;匈奴听闻陛下派了三万锐士增援,只在边境游弋了两次,没敢靠近长城。” 他的目光扫过案上的农情奏疏,竹片边缘被嬴政捏得有些发毛,心里大概猜了七八分,陛下这是在为民生烦忧。
犹豫了片刻,蒙恬还是开口了。他知道这话有些敏感,扶苏是他的女婿,提扶苏府里的事,难免会被人说 “偏袒”,可北境边军子弟传回的话,又实在该让陛下知道。“臣回来时,听闻扶苏公子府中有个讲坛,聚集了一些年轻贵族子弟,还有墨家弟子参与,讲的是农法、机关术,偶尔也聊各家学说。” 他刻意顿了顿,赶紧补充,“臣并非为扶苏说情,只是边军将领的子弟说,听了讲坛里的法子,想把墨家的机关术用到边防的粮草运输上,北境多山路,粮草靠人扛马驮,要是能用墨家的木轨车,能省不少力气。”
这话一出,殿里瞬间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 “噼啪” 声。嬴政没立刻说话,只是捏着玉圭的手紧了紧,指尖的白痕更明显了。他的目光落在蒙恬身上,带着审视,蒙恬是武将,向来不涉党争,可涉及扶苏,难免会有私心。他得辨清楚,这话里到底是 “为大秦筹谋”,还是 “为女婿说话”。
蒙恬心里一紧,后背瞬间渗出一层薄汗,顺着铠甲的缝隙往下滑,凉得发痒。他赶紧往下说,尽量捡民生和边防相关的细节:“臣听那子弟说,讲坛里讲的不是什么‘异端邪说’,而是怎么让佃户多收粮、怎么用机关省力气。比如墨家改的龙骨水车,两个人摇着就能浇一亩地,比佃户挑水快三倍;还有秦先生,就是帮着推农法的秦风,说徭役不能改得太勤,不然百姓连种啥都不知道,跟陛下手里的农情奏疏,倒有几分契合。”
嬴政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敲,节奏慢得让人心里发慌,敲一下,停两秒,再敲一下,玉圭的边角在案上碰出轻响。他沉默了良久,目光重新落回农情奏疏上,那行 “三成坡地荒着” 像根刺,扎在他心里。李斯前日还在朝堂上说 “扶苏聚众传异端,引各家学说惑乱贵族心思,恐动摇大秦根基”,可蒙恬说的,却是 “为民生、为边防” 的实在话。
他捏着玉圭站起身,龙袍的衣摆在阶前扫过,带起一阵风。走到殿中,他停在蒙恬面前,声音没了之前的审视,多了几分沉凝:“李斯说‘异端’,你说‘民生’,朕倒要看看,这讲坛到底是‘乱法’的祸根,还是‘助秦’的法子。” 他转头朝殿外喊:“李忠。”
殿外立刻走进一个穿青色内侍服的中年人,个子比普通男子矮些,肩膀窄窄的,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白净。他的双手垂在身侧,手指并拢,连指尖都贴在一起,这是他跟着嬴政二十多年练出的规矩,永远把自己放得最低。他的头发用一根素色麻绳束着,没戴任何饰物,只有左耳后有颗米粒大的痣,是辨认他的标记。
这就是李忠,嬴政最信任的内侍。当年江州粮商囤粮案,就是他扮成挑着货郎担的小贩,混进粮铺,摸清了囤粮的数量;后来查赵成贪腐,也是他扮成杂役,在赵成府里待了半个月,抄出了藏在床底的账本。他最会 “把自己藏在影子里”,既不会漏消息,也不会引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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