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
檀香袅袅,气息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嘉靖皇帝朱厚熜,并未身着龙袍,只穿了一身玄色道袍常服,头戴香叶冠,面无表情地端坐在紫檀木御案之后。他年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寒潭,偶尔掠过一丝令人心悸的锐利光芒。御案上,摊开的正是张绥之与徐舒月联名呈递的、关于会同馆命案及宣府镇卫所积弊的密奏。
张绥之与徐舒月身着官服,垂首跪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连大气都不敢喘。虽然案件顺利告破,但他们深知,奏疏中直指卫所腐败、军官贪墨、军户困苦等积弊,言辞激烈,更是牵扯到了兵部侍郎乃至内官,这无异于将朝廷的脓疮血淋淋地揭开,必然会触动无数人的利益,引来滔天风浪。天心难测,他们不知等待自己的,是嘉奖,还是雷霆震怒。
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皇帝翻阅奏章时纸张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以及更漏滴答的声响,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朱厚熜合上了奏章,抬起眼睑,目光平静地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人。他没有立刻发作,反而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略显清冷的嗓音缓缓开口:
“张绥之,徐舒月。”
“微臣(卑职)在!” 两人心头一紧,连忙应声。
“会同馆一案,你二人 勘验现场,明察秋毫,缉拿真凶,平息纷争,使得蒙古、女真两部使团皆无异议,维护了朝廷体面,办得……还算利落。” 皇帝的语调平缓,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赞许。
张绥之和徐舒月心中稍安,正要叩谢天恩。
然而,朱厚熜的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依旧平稳,但暖阁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骤降!
“但是——” 这一个“但是”,如同冰锥,刺得张绥之脊椎发凉! “张绥之,” 皇帝的目光如同两把无形的利剑,直刺张绥之,“朕让你协理京畿刑名,是让你秉公断案,不是让你妄议朝政,更不是让你在外邦使臣面前,将我大明的弊政、卫所的糜烂,摊开来给人看的!”
砰! 皇帝的手指轻轻点在御案上那厚厚的奏疏上,发出并不响亮,却足以让心脏停跳的一声闷响!
“你以为,” 朱厚熜的声音依旧没有提高,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在顺天府大堂之上,当着蒙古鞑子、建州女真的面,将王兆如何贪墨军饷、如何贿赂升迁、卫所军户如何困苦不堪,一五一十,剖析得清清楚楚,很显得你张推官明察秋毫、体恤民情吗?”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可知,你这番‘明察秋毫’,落在那些心怀叵测的外藩眼中,便是我大明虚弱可欺的信号! 便是授人以柄! 便是摇动国本!”
张绥之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他确实只想着揭露真相、为民请命,却全然忘了,在邦交场合,有些脓疮,只能关起门来自己疗伤,绝不能暴露于外敌窥探之下!皇帝的责备,一针见血,让他哑口无言,只能深深叩首:“微臣……微臣思虑不周,见识浅薄,险些误了朝廷大事!臣……知罪!”
朱厚熜冷哼一声,目光又转向徐舒月:“还有你,徐舒月。 北镇抚司职责所在,稽查不法,朕不怪你。但凡事需有分寸,奏报需讲章法。卫所积弊,兵部贪腐,朕难道不知? 内阁诸臣难道不晓?” 他拿起那本奏疏,随手扔在案角,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嘲弄,“朝廷如今正在推行新政,清丈田亩,整顿吏治,哪一件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哪一步不是如履薄冰? 难道要靠你二人这一纸奏章,朕下一道旨意,就能将这百年积弊一扫而空? 幼稚!”
徐舒月也连忙叩首:“卑职鲁钝!谨遵陛下教诲!”
朱厚熜看着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两人,沉默了片刻,语气稍稍缓和:“罢了。 念在你二人亦是出于公心,且破案有功,此次便不予追究。” 他挥了挥手,像是拂去一件微不足道的尘埃,“记住朕的话。做好你们分内之事,查你们的案,拿你们的人。朝廷的大政方针,如何改革积弊,朕自有考量,内阁自有章程。还轮不到你们来教朕怎么做皇帝。 退下吧。”
“微臣告退!” 张绥之和徐舒月如蒙大赦,再次叩首,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压抑得令人窒息的东暖阁。
直到走出乾清宫那高大的殿门,午后的阳光刺眼地照在身上,两人这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湿。
“好家伙……” 徐舒月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低声道,“陛下的心思……真是深似海。 我还以为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呢!绥之,你说……咱们这顿骂,挨得值不值?陛下他……真会把咱们的话听进去吗?”
张绥之望着紫禁城上空那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湛蓝却令人感到逼仄的天空,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迷茫。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陛下……天纵英明,春秋鼎盛,既有整顿吏治、革除积弊之心……想必……想必会有圣断吧。” 这话,与其说是回答徐舒月,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皇帝最后那句“朕自有考量”,听起来是那么的轻描淡写,却又那么的……深不可测。他心里其实一点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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