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所有人的视线，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牢牢地粘在苏正的笔尖上。那支黑色的英雄钢笔，在他手中显得格外沉重，笔尖的金属光泽，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冰冷的寒芒。
他没有丝毫犹豫，笔尖落下，触碰到纸张。
“沙沙……”
极轻微的摩擦声，在此刻的死寂中，竟如砂轮打磨骨骼般刺耳。
墨水从笔尖涌出，浸润了纸张的纤维，留下了一行行遒劲、锋利的字迹。那不是温吞的馆阁体，而是一种带着金石之气的行楷，笔画的转折处，仿佛都藏着刀锋。
林思齐站在苏正身后，本能地伸长了脖子。他看清了第一个词，瞳孔便猛地一缩。
“市政务服务中心的工作做得非常‘高效’……”
高效？
林思齐的脑子嗡地一声。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两个字，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不是抽在别人脸上，而是抽在刚刚那份长达十几页、字字泣血的报告上。
大厅里的群众也骚动起来。离得近的人，看清了那几个字，脸上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错愕和不解所取代。
“高效？他写的什么？”
“我们白说了？他……他怎么还夸上了？”
那个叫小刘的女孩，原本已经瘫软的身体，在看到这两个字时，眼里竟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侥幸。难道……难道是雷声大，雨点小？这位秘书长只是想敲打一下，最后还是要顾全大局，粉饰太平？
然而，苏正的笔没有停。
“……办事‘便捷’得令人惊叹！”
“便捷”两个字，被他写得格外用力，笔尖几乎要划破纸背。那两个清晰的、带着讽刺意味的引号，像两把弯钩，牢牢地锁住了这两个词。
人群的议论声更大了。如果说“高效”是错愕，那“便捷”就是荒谬。一些群众的脸上，已经浮现出被愚弄后的愤怒。他们感觉自己像一群小丑，卖力地表演了自己的悲伤，最后只换来看客一句轻飘飘的、言不由衷的赞美。
张大山老人也愣住了，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迷茫，不解地看着苏正的背影。
只有瘫坐在角落里的王建国，在看到那两个词和那刺眼的引号时，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他比任何人都懂官场上的语言艺术。这种反话，比直接的痛骂要狠毒一百倍。这代表着，这件事已经没有了任何转圜的余地。这是一种带着微笑的宣判。
苏正的手腕平稳，笔锋流转，写下了第三句。
“建议让所有百姓都‘满意’……”
“满意”！
当这个词出现时，之前还心存侥幸的小刘，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从她的脚底板，沿着脊椎，疯狂地向上攀爬，瞬间冻结了她四肢百骸。
她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赞美，这是诅咒。
苏正落下了最后一笔，写完了整句批示。
“……让所有人都‘享受’这份‘便捷’！”
最后一个感叹号，像一根钉子，重重地钉在了纸上，也钉在了所有服务中心工作人员的心上。
批注全文，清晰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市政务服务中心的工作做得非常‘高效’，办事‘便捷’得令人惊叹！建议让所有百姓都‘满意’，让所有人都‘享受’这份‘便捷’！”
大厅里，雅雀无声。
那股压抑的、诡异的寂静，再次降临。
这一次，群众们不再愤怒，他们看着这句完整的、充满了引号的批示，再看看那些窗口工作人员一个个如同见了鬼的表情，一种奇异的、带着黑色幽默的明悟，在他们心中升起。
他们好像……看懂了。
这哪里是表扬，这分明是一道用反话写成的圣旨，一道让所有作恶者亲身体验自己所作之恶的判决书！
“啪嗒。”
苏正将笔帽合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这声音，如同法官敲响的法槌，宣告着审判的结束。
他将那份还带着墨香的报告，递给了已经呆若木鸡的林思齐。
“林馆长，这份报告，原件立刻送市委督查室。复印一份，抄送市纪委、市委组织部。”
林思齐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份报告。那叠纸，在他手中，仿佛有千斤之重。他看着报告末尾那行字，只觉得一股凉气从指尖，一直窜到后脑。他仿佛能看到，一场无法预料、无法理解的风暴，正在这行字的背后，疯狂地酝酿。
“是……是，秘书长。”他声音干涩地回答。
苏正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他转过身，走向大厅门口。
人群像摩西分海一般，自动为他让开了一条通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的背影，那目光里，有敬畏，有感激，有好奇，更有对接下来将要发生何事的强烈期待。
就在苏正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旋转门外时，他口袋里那支钢笔的笔尖，似乎闪过了一丝肉眼难以捕捉的金色光芒。
几乎是同一时间，整个政务服务大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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