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梅雨,不是落下来的,而是从天地间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的。
湿冷黏腻的空气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个徽州盆地罩得严严实实。
天色是铅灰色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起初只是山岚雾气,渐渐地,凝聚成细密的雨丝,悄无声息地浸润着万物。
一声沉闷如巨兽悲鸣的巨响,自后山深处传来,穿透了雨幕,震得整个云记茶庄的屋瓦都嗡嗡作响。
那声音不是炸雷,更像是山体内部发生了某种无法承受的断裂。
正在晒场上抢收茶青的工人们悚然一惊,齐刷刷地望向声音来源——那是云记的命脉,是三十年来所有制茶工艺的核心所在,那座半埋于山腹之中的老焙窑。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阿粪桶,他丢下手中的油布,赤着脚板,像一头狂奔的野牛,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后山冲去。
紧随其后的,是面色惨白的沈二嫂和小顺子,以及所有闻声而动的茶工。
当他们冲到窑口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立当场,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手脚冰凉。
昔日那个烟火不断、温暖如春的窑口,此刻已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狰狞可怖的豁口,混杂着黄泥、碎砖和断裂的木梁,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永远刻在了山体上。
连绵的阴雨将新翻出的泥土冲刷得一片泥泞,雨水正汩汩地往塌陷的深处倒灌。
完了。
这两个字,像一口无形的钟,在每个人心头撞响。
“窑……窑塌了……”一个年轻的学徒双腿一软,瘫坐在泥水里,喃喃自语。
恐慌和绝望如同雨水一般,迅速渗透了人群。
这座老窑,不仅仅是焙茶的地方。
它是在战乱年代,由谢云亭的父亲带着第一代茶工,将防空洞一点点改建而成。
三十年来,一代代茶师在这里添砖加瓦,用汗水和经验不断修补、完善。
它见证了云记的崛起,也承载了所有人的心血和希望。
阿粪桶疯了似的扑到废墟前,不顾锋利的碎石和湿滑的烂泥,徒手就往里扒。
他的手指很快被划破,鲜血混着泥水,但他毫无知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嘴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呜咽。
终于,他从一堆碎砖瓦砾中,扒拉出半截断裂的玻璃管。
那是他亲手嵌进窑壁内胆的,云记第一根用来量化温控的土制水银温度计。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半截冰冷的玻璃,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蹲在雨中,一个年近半百的汉子,眼泪混着雨水,无声地滑落。
“这可是咱们‘地下焙房’的第一根标尺啊……”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痛惜。
沈二嫂通红着双眼,死死盯着那片废墟,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猛地冲上前,一把抓住阿粪桶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哭有什么用!扒有什么用!难道咱们三十年的心血,就这么被活活闷死在这堆烂泥里头了?”
她的吼声像一记重锤,砸醒了失魂落魄的众人。
是啊,窑塌了,茶还要不要焙?
浮梁那边上千张等着“茶劳券”换粮的嘴,还要不要吃饭?
小顺子浑身湿透,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沉浸在悲痛中,而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绕着塌方区快速走了一圈。
常年跟账本图纸打交道的他,敏锐地发现,塌陷的核心区域,正是当年为躲避炮火临时扩建的部分。
那里的承重结构本就脆弱,全靠着历代工人凭着经验用石块和木桩不断补强,才勉强维持至今。
如今在梅雨的持续渗透下,终于达到了极限。
重建。必须立刻重建!
他连夜组织人手,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对残骸进行清理和测绘。
灯火下,一张张草图被雨水打湿又被体温烘干。
然而,越是深入分析,小顺子的心就越往下沉。
他翻出了压在箱底,由谢云亭亲笔绘制的那份原始窑体结构图,希望能找到重建的依据。
可当他展开那张泛黄的图纸时,却绝望地发现,最关键的几个关于窑体弧度、烟道走向和地基深度的核心数据,早已被一大片陈年的茶渍浸染得模糊不清,只留下几个依稀可辨的墨点。
“天要亡我云记……”小顺子一拳砸在桌上,指节瞬间渗出血丝。
正当他一筹莫展,被巨大的压力压得几乎窒息时,一盏温暖的马灯被轻轻放在他手边,驱散了周围的湿冷。
苏晚晴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里还捧着一本封面磨损严重的笔记。
“别急,”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温和,“这是云亭当年在山里避难时,闲来无事写的。你看看,或许有用。”
小顺下意识地接过笔记。
纸页因受潮而微微卷曲,上面是谢云亭那熟悉的、瘦劲有力的笔迹。
笔记的标题是——《恒温窑体构造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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