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清晨,雾气像一层薄纱,轻柔地笼罩着黟县的山峦。
苏晚晴推开院门,和前三日一样,在门前的石桌上摆好了一只干净的白瓷盖碗,一只装着热水的暖瓶,以及一本翻开到第七页的《茶田十问》。
做完这一切,她便转身回屋,准备去学堂的教案,仿佛丈夫只是出了个远门,随时会踏着晨露归来。
这份异乎寻常的镇定,在此刻人心惶惶的村寨里,像是一枚定海神针,却也更添了几分神秘。
山里已经炸开了锅。
谢云亭,这个徽州茶乡的魂,说不见就不见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小顺子眼睛熬得通红,额头的青筋突突地跳。
他带着几十个精壮的后生,已经把方圆三十里的山头翻了个底朝天,连过去躲土匪的山洞都钻进去瞧了,却连一根属于谢云亭的头发丝都没找到。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嘴里反复念叨着:“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东家就算是要去哪,也一定会留下话!这……”
“嚷嚷什么?”正在晾晒药草的沈二嫂头也不抬,瞥了他一眼,笑得眼角皱纹都舒展开了,“东家要是不想让你找着,你就是把这黄山踏平了,也摸不着他的衣角。他要是想回来了,你信不信,山里的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进门。”
小顺子一愣,憋着一肚子火气没处发:“二嫂,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说风凉话!”
“我这可不是风凉话。”沈二嫂抖了抖手里的草药,一股清苦的香气散开,“你当东家还是当年那个要扛着茶庄往前冲的少东家?他现在是山里的老松,根都扎进石头缝里了。风吹不倒,雷劈不断,人还能自己长腿跑了不成?安心等着。”
另一头,在云记那片用老灶焙砖围起来的原种茶园边,阿粪桶的举动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没有去帮忙找人,反而在那棵被当做“母树”的老茶树下,升起一堆小小的炭火,架上一口陶锅,咕嘟咕嘟地煮着一锅浓得发黑的老茶汤。
他舀起一瓢,也不怕烫,仰头灌下大半,随即对着空荡荡的山谷扯开嗓子吼道:“谢师傅——!今年的土比往年都暖和,你再不回来看看,茶芽子可就要提前醒啦!”
那声音在山间回荡,带着一股子执拗的憨气。
路过的茶农听见了,非但没人觉得他疯了,反而会心一笑,仿佛谢云亭不是失踪了,只是去邻村的地里转悠,忘了饭点而已。
这种诡异的默契,在整个云记的体系里蔓延。
村头的蒙学馆里,小桃枝清亮的声音如泉击石,她没有停课,正蒙着双眼,指尖在一排摊开的茶叶上轻轻拂过,教着一群同样看不见东西的盲童,如何用指腹的触感和鼻尖的嗅觉,分辨新一批茶叶发酵的程度。
“记住,燥,是火气太盛;涩,是水走不匀。好茶的触感,像抚摸一块温润的旧玉。”
守罐碑前,阿夯那个已经长成挺拔少年的儿子,正带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组成了一支“少年巡查团”。
他眼神清澈,做事却一丝不苟,拿着小本子,一处处检查着封存茶叶的地窖封口。
当他发现一处封土有松动的蚁穴隐患时,没有慌张地去报告,而是立刻指挥伙伴们取来浸了药水的湿土,有条不紊地进行填堵加固。
而小顺子,在焦躁地转了半个时辰后,终于被沈二嫂那番话点醒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议事堂,敲响了铜钟。
半个时辰后,云记各作坊的管事和联营村寨的代表都已到齐。
小顺子站在那张谢云亭曾坐了二十年的主位前,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所有人一怔。
“今天的会议,不等东家了。我们来议一议,如何让下一代,真正理解‘慢焙三年’的意义。这不仅是技术,更是一种耐心。我们的孩子,不能丢了这个。”
没有人提出异议,没有人说“等东家回来再定”。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谢云亭用了三十年,立下的不仅仅是一个茶号,更是一套规则,一种信念。
这套规则,早已像空气和水一样,渗透到每个人的骨子里。
人在,规则在;人不在,规则,更要坚守。
此时此刻,七十里外的徽州府旧址,谢云亭正独自一人站在一片荒园深处。
这里曾是“谢家茗铺”的所在,如今只剩半堵残墙,在风雨中矗立。
野藤如龙蛇般盘踞,几乎覆盖了一切,唯有墙角一处,因常年背阴,藤蔓稍疏,隐约可见当年刻下的两个字——真香。
那是父亲还在时,茶庄的招牌。
谢云亭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两个字。
他没有悲伤,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随身携带了多年的小刀,蹲下身,在“真香”二字下方,一笔一划地刻下一行小字。
刀尖划过砖石,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句对故人的耳语。
“父执此业,子守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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