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亭子间,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碘酒、陈腐木头和潮湿霉味混合的窒息气息。唯一一扇蒙尘的小窗,用厚厚的旧报纸糊得严严实实,只透进几缕惨淡的、分辨不出时辰的光线。这里是法租界边缘一处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如同城市光鲜表皮下一块溃烂的疮疤,暂时容下了两个亡命的身影。
苏璃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椅上,身上那件染了血污和尘土的月白旗袍早已换下,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宽大不合身的粗布褂子。她洗净了脸上残留的油彩,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素颜。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因脱水和心力交瘁而干裂。湿冷的毛巾搭在额头上,试图驱散那场惊魂之夜带来的高烧般滚烫的余悸。
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张窄小的板床上。小梅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小小的身体在高烧中不安地扭动,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灼热。即使在昏睡中,她的眉头也紧紧锁着,偶尔发出模糊而惊恐的呓语。
“别……别打璃姐……”
“血……好多血……”
“阿伯……跑……快跑……”
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像针一样扎在苏璃的心上。城隍庙的盘查、戏院的围捕、耳光、枪口、鲜血、坠落的水晶、周文轩扭曲的脸、吴天魁的狞笑……还有那声穿云裂帛的清啸和随之而来的、撕裂灵魂的力量……所有画面如同失控的走马灯,在她疲惫不堪的脑海中疯狂旋转、冲撞。每一次闭眼,都是小梅满脸是血、被枪指着太阳穴的绝望眼神;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后台通道那混杂着血腥与硝烟的冰冷气味。
颈间那枚青白玉佩,安静地贴着肌肤,温凉如玉,再无半分预警的灼热或刺骨的寒意。仿佛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爆发,耗尽了它所有的灵性,只余下最本真的温润。苏璃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边缘那道天然的云纹,指尖冰凉。周文轩临死前那如同毒蛇低语般的话语,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是‘伯言’留给你的……对不对?……他果然……最在乎的还是你……”
伯言……
这个尘封在记忆最深处、带着温暖与痛楚的名字,被一个叛徒用如此扭曲的方式提起,如同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又灌进了冰冷的毒液。他怎么会知道?他到底还知道多少?这枚伴随她多年、在危难时给予她慰藉与指引的玉佩,究竟隐藏着怎样的过往和秘密?
巨大的谜团和沉重的负罪感,如同两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是为了传递情报、为了那些等待药品的伤兵才不顾禁令行动的……可结果呢?情报是否成功传出尚未可知,老裁缝……闸北的同志……法租界的老李……还有那么多因泄密而牺牲的无名者……他们的血,是否有一部分,是因为她的“任性”而流?
“咳……咳咳……”小梅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苏璃沉沦的思绪,她痛苦地蜷缩起来,小小的身体咳得像是要散架。
苏璃立刻起身,快步走到床边,将小梅轻轻扶起靠在自己怀里,用温水浸湿的布巾小心地擦拭她滚烫的额头和干裂的嘴唇。“小梅,乖,喝点水。”她的声音沙哑而温柔,带着深深的疲惫。
小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涣散而惊恐,看到是苏璃,才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她的衣角。“璃姐……冷……好冷……”她哆嗦着,牙齿都在打颤。
苏璃将她抱得更紧,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小梅在高烧的混沌中,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小手颤抖着,艰难地摸索向自己的脖颈。
“银……银锁……”她气若游丝,眼神里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急切,“阿伯……阿伯给的……”
苏璃的心猛地一沉!银锁!老裁缝?!
小梅用尽全身力气,终于从衣领里扯出了那枚小小的、样式古朴的银锁。汗水浸湿了她的掌心,银锁在她小小的手中闪烁着微弱的光泽。她颤抖着,想把银锁塞到苏璃手里。
“阿伯……他……他……”小梅的眼泪混着汗水滚落,声音破碎而充满巨大的悲伤,“为了……让我们跑……他……他拉响了……身上藏的……那个东西……和……和追兵……一起……”
轰——!
小梅的话如同最后的判决,狠狠砸在苏璃的头顶!虽然早有最坏的预感,但当这残酷的事实被小梅用如此稚嫩却绝望的声音说出来时,苏璃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瞬间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老裁缝……那个总是慢条斯理、眼神浑浊却无比坚毅的老人……那个在茶楼危机时巧妙销毁情报、在裁缝铺后堂严厉命令她潜伏、却又在最后关头称她为“孩子”的老人……他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用生命为她们撕开了一条生路!
“哇——”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苏璃再也抑制不住,侧过头,一口暗红的鲜血喷在了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殷红的血点溅在灰败的水泥地上,刺目惊心。身体里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抱着小梅,无力地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背靠着斑驳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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