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八代的授课果然严苛。不过三五日，胤禛眼下便添了淡淡的青影，人却愈发沉静。他不再轻易对户部事务发表看法，只将所见所闻默默记下，回永和宫后偶尔与凌玥探讨，言辞间愈发老成。
凌玥看在眼里，既心疼又欣慰。她知道，这是成长的代价。在这吃人的宫廷，早些明白谨慎二字，并非坏事。
太子那边的“关切”依旧不断，却不再亲自前往户部，只时常赏些文房古籍，或是通过詹事府属官询问胤禛的学业进度，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兄长友爱，又不失储君威仪。然而，凌玥通过秦顺的耳目，却能察觉到东宫对永和宫，尤其是对她本人的关注，有增无减。
“娘娘，太子殿下近日似乎对园艺颇有兴趣，召了内务府精通花木的工匠问了几次话，问的都是些地气养护、反季开花之类的杂学。”秦顺低声禀报，神色凝重。
凌玥心下一沉。太子果然没有放下对永和宫草木异常的疑心！他竟从工匠处着手探查，这比直接询问钦天监更为隐蔽，也更为棘手。工匠们或许不懂什么玄奥天象，但对植物本身的特性却再熟悉不过，若被有心人引导，难保不会看出些什么。
“知道了。”凌玥面上不动声色，“让我们的人，最近都离那些花木工匠远些。永和宫的花草，一切照旧，不必刻意繁茂，也不必刻意凋零，顺其自然便是。”
“嗻。”
凌玥知道，一味的压制并非良策，有时反而显得欲盖弥彰。她需要的是将太子的注意力，引向别处。
机会很快来了。时近端午，宫中按例要制备大量香囊、艾草等驱邪避瘟之物。内务府需采买大量药材、香料。凌玥记得，前世记忆里，似乎就在这几年，京城曾爆发过一场时疫，虽未传入宫中，却也引起不小恐慌。
她并未直言，只在康熙来永和宫时，似是无意间提起：“皇上，近日天气渐热，臣妾瞧着胤禵和温宪身上都起了些痱子，便想起往年这时节，宫外似乎也容易有时气不正。内务府如今正采买端午用的药材，不知可否让他们多备些清热解毒、防疫避瘟的药材？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她语气温软，带着为人母的天然担忧，合情合理。
康熙闻言，点了点头：“你考虑得是。时气转换，确需谨慎。朕会让太医院拟个方子，着内务府多备些药材。”他看向凌玥的目光带着赞许，“你总是这般细心。”
凌玥垂眸浅笑，心中稍定。只要康熙点了头，内务府大规模采购防疫药材便成了定例，任谁也说不出错处。而大量药材的流入，必然会引起各方注意，这其中可做的文章就多了。至少，能暂时分散太子对永和宫花草那过于集中的探究。
果然，内务府开始大量采购药材的消息传出，很快便吸引了各方的目光。有猜测宫中是否有人染疾的，有打听具体方子想提前防备的，也有心思活络的，想从中分一杯羹的。一时间，谈论端午防疫之风，倒是压过了其他闲言碎语。
太子东宫似乎也对这事上了心，派人去太医院询问了方子，又赏了詹事府上下一些常用的防疫药材，做足了储君体恤臣下的姿态。
凌玥冷眼旁观，知道太子未必全信，但这一招至少让他暂时无法再将全部精力放在探究永和宫的“地气”上。
这日，胤禛下学回来，脸色却比往日更沉凝几分。
“额娘，今日太子殿下召见儿臣。”他屏退左右，低声道。
凌玥心中一凛，面上依旧平和：“所为何事？”
“殿下询问儿臣对防疫之事的看法，还说……如今纳喇氏刚倒，朝局未稳，提醒儿臣在户部当差要格外留心，莫要被人利用了去，做了某些人争权夺利的棋子。”胤禛语速不快，显然字句都记得清楚。
凌玥眸光微闪。太子这话，看似关怀，实则警告意味十足。一方面暗示纳喇氏倒台后权力真空可能引发的争夺，另一方面更是直接将“争权夺利”的帽子隐隐扣了下来，是在敲打胤禛，更是在敲打永和宫！
“你怎么回的话？”凌玥问道。
“儿臣只说，谨记太子殿下教诲，在户部只管做好分内事，为皇阿玛分忧，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有非分之想。”胤禛回道。
凌玥点了点头：“回答得妥当。”她看着儿子紧绷的小脸，放缓了语气，“太子是君，你是臣，亦是弟。他之言，你听着便是，不必全然放在心上，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做好自己的本分，皇上心中自有衡量。”
“儿子明白。”胤禛应下，眉头却未舒展，“只是……儿子觉得，太子殿下似乎对额娘您……”
他话未说尽，但凌玥已然明白。太子对她，恐怕已不仅仅是忌惮，更有一种被触及权柄本能而产生的排斥与审视。她这个拥有“祥瑞”子嗣、儿子又开始接触实务的德妃，在太子眼中，恐怕已成了一块需要小心提防的“绊脚石”。
“额娘心中有数。”凌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你只需记住，无论发生何事，永和宫永远是你的后盾。去吧，温宪方才还念叨着哥哥呢。”
胤禛抬头看了凌玥一眼，见她神色平静，目光坚定，心中那份因太子之言而产生的些许不安，也渐渐平复下来。他行礼退下，往暖阁去看弟妹。
凌玥独自坐在殿内，指尖缓缓划过光滑的桌面。太子的出手，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直接。这已不仅仅是试探，而是近乎明确的警告了。
看来，她需要加快些步伐了。至少，要在太子找到确凿的“把柄”之前，让永和宫的地位，更加稳固，稳固到即使太子心有忌惮，也不敢轻易动她分毫。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看似平静的庭院。草木无声，却自有其生存之道。在这紫禁城，若要屹立不倒，除了谨慎，更需要足够的力量。
是时候，让康熙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永和宫，以及她乌雅·凌玥，对他，对这大清朝，意味着什么了。不仅仅是祥瑞，更是能为他分忧解难的臂助。而这一点，或许可以从那场即将到来的、尚未发生的时疫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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