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光阴，如溪水潺潺，静默而深刻地流淌而过。
滇南的春日，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茶香与各种菌子、香草混合的奇异气息。一片依山开辟的茶园梯田旁，矗立着一座雅致的竹木小院，这是云妮儿近年来暂居的地方，为了深入学习普洱茶从采摘、杀青、揉捻到压制成饼的全套工艺。
此时，小院的气氛却与往日的宁静祥和不同，隐隐透着一丝紧张与期待。竹屋之内，稳婆与侍女进出忙碌，偶尔传来女子压抑的痛哼声。
崇烨站在院中那棵巨大的榕树下，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只是那总是冷峻的面容上，此刻却写满了显而易见的焦灼与无措。他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竹门，仿佛要将它看穿。从接到消息策马狂奔三日赶到此地，到此刻听着里面传来的声响，他感觉自己比面对千军万马时还要紧张百倍。
终于，一声响亮的婴啼划破了滇南湿润的午后空气，如同天籁。
崇烨浑身一震，几乎要立刻冲进去，脚步却像钉在了原地。
片刻后，竹门打开，稳婆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笑意：“恭喜大人，是位千金！母女平安！”
崇烨几乎是踉跄着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小的、柔软的襁褓。婴儿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露了出来，眼睛尚未睁开，却兀自嘹亮地哭着，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他看着怀中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巨大喜悦、敬畏与惶恐的情绪，瞬间淹没了他，让他这个曾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变色的男人，眼眶骤然湿润，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连呼吸都放轻了。
云妮儿被侍女扶着，虚弱地靠在床头，看着他那副全然失态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了，声音虽弱，却带着调侃：“瞧你……像个木头桩子。孩子像你，黑黑的、皱巴巴的。”
崇烨闻声，连忙抱着孩子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俯身，将婴儿轻轻放在她身侧。他看着云妮儿苍白却带着母性柔光的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疼惜。他伸出手，想碰碰她的脸，又怕惊扰了她，最终只轻轻握住了她放在锦被外的手。
“辛苦你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
云妮儿摇摇头，目光温柔地落在女儿身上，又抬眼看向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将漫山遍野的茶树染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新生的茶芽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生机盎然。
崇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着这片宁静而充满希望的天地，再看着身边安然卧着的妻女，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关于过往所有艰难、危险、孤寂的记忆，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温暖的画面抚平、治愈。一种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他坚毅的脸颊滑落。
他低下头，将额轻轻抵在云妮儿与他交握的手上，声音沙哑哽咽：
“那年……在火场里……我看着那根柱子砸下来的时候……心里想的……不是任务……不是职责……”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埋藏心底多年、从未宣之于口的恐惧与深情说了出来：
“我想的是……我还没告诉你……我心悦你……很久，很久了……”
这句话，迟来了许多年，跨越了生死，终于在此刻，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面前。
云妮儿反手轻轻握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尖拂去他脸上的泪痕。她没有惊讶，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然与深深的懂得。
“傻子，”她声音轻柔，如同叹息，却又带着无尽的笑意，“我早知道。”
从雪域冰缝中他不顾生死的追随，从草原月下他不动声色的陪伴，从京城诏狱外他抚过她膝上青痕时那郑重的承诺……点点滴滴，早已汇聚成海，她岂会不知？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际留下一片绚烂的霞光，映照着青山、茶园与这座温馨的小院。屋内，新生的婴儿在母亲身侧咂了咂嘴，沉沉睡去。崇烨依旧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紧紧握着云妮儿的手，仿佛握着此生所有的珍宝。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马铃声，有商队路过歇脚，带来了远方的消息。商队首领是“南北炊烟”的老相识，隔着竹篱兴奋地高声传递着一个喜讯：
“云掌柜！崇大人！京城刚传来的消息！陛下听闻您二位喜得千金，龙心大悦，特御笔亲题了匾额，正快马加鞭送来呢！”
崇烨与云妮儿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讶异与好奇。
“陛下题了什么字？”崇烨扬声道。
商队首领的声音带着无比的荣耀与赞叹，清晰地传入院中每一个角落：
“四个大字——至味人间！”
至味人间。
云妮儿轻轻咀嚼着这四个字，唇边绽放出一个无比柔和而了然的笑容。她看了看身旁安睡的女儿，又望向窗外那片在暮色中更显苍翠的茶山，最后，目光落回崇烨深情凝视她的眼眸。
何为至味？非仅珍馐美馔之极致，更是这人间烟火，这悲欢离合，这风雨同舟，这相守相依，这新生与希望，这平凡日子里的每一寸光阴，与身边这个知心之人，共同品尝出的，生活的真味。
江山为席，岁月作酿，他们携手同行，品得的，正是这独一无二、圆满丰盛的——
至味人间。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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