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7年的立冬,是被一场铺天盖地的浓雾迎进来的。前一日还能望见远山轮廓,晨起推窗时,天地间已被乳白的雾霭填满,连院外那棵老槐树的梢头都隐在雾里,只剩离得近的枝桠垂着冰棱,像串透明的玉坠,偶尔有雾珠顺着冰棱滚落,“滴答”一声砸在石阶上,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雾是带着寒气的。刚推开窗,一股湿冷便顺着领口往里钻,鼻尖瞬间冻得发红,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小团,又被风揉碎在雾里。院中的五树早已褪尽了最后几分鲜活:槐树的枯枝在雾中若隐若现,像幅淡墨勾勒的简笔画;石榴树的枝干上挂着未掉的残果,裹着层薄冰,在雾中泛着暗哑的红;桂花树的细枝结着霜,摸上去像触到了玻璃,冰凉坚硬;垂柳的枝条彻底枯了,垂在雾里一动不动,像谁垂下的灰白发丝;银杏早已落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刺向雾蒙蒙的天,透着股倔强的骨感。
“立冬,水始冰,地始冻,万物闭藏。此时炼神,当效蛰虫入穴,敛气于内,以五行养神,启灵慧,如暗室燃灯,照见幽微。”我裹紧了厚棉袍,指尖划过《时令修炼札记》上的字迹,纸页边缘因受潮微微发卷,墨迹在岁月里晕开些许,却更显沉稳。师父在这一页的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灯盏,灯芯向上挑着,像颗跳动的星子。
今日的静室,刻意营造了“幽暗”与“沉寂”。东窗的棉帘拉得严严实实,连条缝隙都没留,西窗也用厚毡盖住,只在墙角留了个透气的小孔,让雾中的清寒能丝丝缕缕渗进来,却不至于扰了室内的静。北墙的炭火灭了,只余一堆温热的灰烬,散着若有若无的暖,与雾的寒交织成一种不冷不燥的温。
往日摆在中央的五行物件,此刻换了更贴近“内观”的形态。东方的竹筐里,桑枝换成了晒干的柏叶,叶片蜷缩着,暗绿中带点褐,木气藏在褶皱里,像蓄着春的信;南方的油灯用黑布罩了大半,只留针尖大的光亮,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出个小小的圈,火气如豆,含蓄而执着;西方的铜剪收进了木盒,盒上刻着细密的云纹,金气被裹在木中,敛去了所有锋芒;北方的陶瓮里,霜水换成了清晨收集的露,盛在玉碗里,碗沿凝着层水汽,水气清冽,像藏着月的影;中央的陶鼎移到了蒲团旁,里面铺着晒干的苜蓿草,草香混着土气,厚重中带着点草木的活气。
静室的地面扫得干干净净,洒了点苍术水,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香,能安神定志。蒲团换成了更厚实的锦垫,垫子里塞着晒干的艾叶,坐上去暖暖的,从尾椎骨一直暖到后腰。我褪去外袍,只穿件月白的棉衫,领口袖口都缝得格外细密,不漏一丝风。
酉时刚过,屋外的雾更浓了,连隔壁屋的灯光都透不过来,静室里彻底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这种暗不同于黑夜的黑,带着雾的湿润,像被一块巨大的棉絮裹住,连声音都被吸走了,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敲着胸腔,清晰得像在耳边。
我在蒲团上盘膝坐定,腰背挺直如松,双手结印放在膝上,先是让呼吸慢慢匀净。起初还能听到自己的鼻息在暗室里回荡,渐渐地,呼吸变得轻细,像雾在枝桠间流动,不知不觉与外界的寂静融在了一起。
“炼神先固本,土气为基。”我意念下沉,落在中央的陶鼎上。那苜蓿草与灶心土混合的气息仿佛有了生命,一缕昏黄的光从鼎中升起,缓缓沉入我的腹部。这股土气比霜降时更沉敛,不像之前那般如磐石落地,而是像细沙漫过河床,温柔地铺满丹田。
我能“感”到这土气顺着经脉蔓延,流到四肢百骸,所过之处,那些因白日操劳而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头脑里原本盘旋的杂念,像被土气裹住的尘埃,一点点沉淀下去——昨日修补阵法时的烦躁,前几日担心药材不够的焦虑,甚至更早时对前路的迷茫,都在这土气的滋养中慢慢消散。
就像雾中的大地,任浓雾如何翻涌,土地始终沉静地伏在下方,承载着一切。我的心神也如这大地,在土气的稳固下,渐渐安定下来,像颗被埋在土里的种子,摒弃了外界的纷扰,只专注于内在的呼吸。
“土中生木,神需灵动。”接着,意念转向东方的柏叶。竹筐里的柏叶仿佛被唤醒,一缕青绿的光顺着左臂经脉缓缓上行,流入心脏左侧的区域——那是中医里“肝藏魂”的所在。这木气极细,像初春刚冒头的嫩芽,带着股怯生生的劲,却又充满了向上的力。
起初,它只是在经脉里轻轻试探,像只受惊的小鹿,东碰西撞。我用意念引导它,让它顺着肝气的走向舒展。渐渐地,这木气胆子大了起来,开始带动心神活跃——我能“看”到脑海中浮现出往日修炼的画面:寒露时金气如银蛇游走,霜降时冲脉似江河奔涌,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师父教我辨认草药时的神情,连他袖口磨破的补丁都看得真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