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蹲在茶灶前,指尖刚碰着那口黑黢黢的铸铁壶,就像触到了块浸在冰水里的老茶饼——往年的壶身该是温得能焐暖手心,此刻却凝着层薄霜,霜底下刻着的松风煮茗四个字,笔画早被冰碴撑得开裂,像被揉皱的旧茶笺。墙角的茶筛子歪在木架上,筛网的竹丝断了几根,漏下的碎茶末子沾着潮气,黏成暗绿色的痂。他掀开挂着的靛蓝粗布门帘,最顶端的茶篓子歪挂着,篓身的字绣纹早被虫蛀得稀疏,像被岁月啃剩的茶梗。
先生!小桃儿抱着个粗陶瓮从巷口跑来,布鞋尖沾着新泥,王阿婆说灶上的茶青不够炒茶了!今早我去茶坊取料,那茶芽卡了壳,您摸摸这茶梗——她把瓮往石桌上倒,脆得能折响!
韩林拾起根茶梗,放在掌心轻折,一声断成两截,寒意顺着指腹直窜后颈——这哪是茶梗?分明是段晒透的老茶枝。他蹲下身,用竹片拨了拨茶末堆下的碎叶,竟从缝里翻出半枚茶印——是爷爷十六岁时刻的,当时跟着陈阿公学炒茶,刻坏了师父的私印,被罚刻百枚茶印赔罪,这枚印是最后一方,他说要留给未来的孙儿当茶引。
是茶魂散了。老龟从茶坊的房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茶末,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宣德十四年见过这阵仗。那年春分,村南的老茶坊哑了,后来是村东头的茶师用新茶青养了半月,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茶壶,那茶魂的栖身地,就在这茶坊地下的暗河里。
茶坊的褶皱
暗河在茶坊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结着层冰壳,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响:莫急,茶魂的魂息弱,得顺着茶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浅碧,滴在青石板上,一声就把砖缝里的冰碴蚀成了细小的茶屑。
这是茶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茶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七岁那年?你爷爷给你炒茶青,茶坊的陈阿公送了筐明前茶。你举着茶罐跑,摔进了茶末堆里,茶末糊了满嘴,陈阿公用茶筅给你扫,说茶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对茶亲,茶就给你香......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爷爷病了,他天没亮就往茶坊跑,想帮陈阿公揉茶青。茶青硬得像把碎银,他揉两下就累得直喘,陈阿公笑着按住他的手:小崽子,揉茶青要慢,像哄小娃娃睡觉。他抹了把额角的汗,继续揉,茶青的清涩裹着热气钻进鼻子,陈阿公拍着他的头笑:咱阿林手巧,将来能炒出比爷爷还香的茶。
茶坊的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炒茶机。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呢子大衣,嘴里叼着古巴雪茄,骂骂咧咧:什么破老茶坊?能值几个钱?这地建茶产业园,能赚咱村三千万!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机器!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正攥着块茶筛残片往人堆里挤,布鞋被扯得掉了一只,这茶坊是茶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茶坊的茶篓架上,一声,架上的《百茶图》茶画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套《百茶图》是爷爷的命根子,画的是村里百种茶样,陈阿公说:这茶画跟着我画了五十年,等阿林成家那天,就挂在堂屋正中央。此刻画裂了,裂缝里渗出的茶渍泛着浅碧,顺着纸纹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绿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里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青砖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洪武十五年,制茶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茶坊养了多少年人?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就在这儿制茶,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拆的不是茶青,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茶坊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霜花,这茶坊里有爷爷的茶罐,他小时候娶媳妇,陈阿公给他烧了只兔毫盏,说这盏盛的茶,比蜜还甜;有爹的茶算盘,他十六岁跟着陈阿公学制茶,算盘珠上总刻着给我编的茶谣;有娘的茶妆奁,她嫁过来那天,陈阿公用新制的茶饼给她压了箱底,说新媳妇的奁子,得装得下全家的香......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茶香吗?不,是陈阿公煮的茶膏汤,是爷爷每年春分给娃娃们炒的茶饼。你拆了这茶坊,拆的是咱们村的香。
人群突然安静了。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偷喝过茶,陈阿公给我泡过野茶,苦得直吐舌头......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茶坊前拍了结婚照,媳妇说那《百茶图》比婚纱照还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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