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蹲在陶窑的泥池边,指尖刚触到池沿的青石板,就泛起层鸡皮疙瘩——往年的石板该是润得能映出人影,此刻却裂着细密的蛛网纹,池底的陶土早干成了灰白的壳,像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老树根。他掀开晾坯架上的粗布,最顶端的陶碗蔫头耷脑垂着,器型歪得像被踩扁的南瓜,釉料结着块,沾着泥屑,像被雨水泡烂的泥娃娃。
先生!小桃儿抱着个粗陶盆从巷子里跑来,胶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声,张婶说灶上的陶土不够揉泥了!今早我去陶窑取土,那泥池裂了道缝,您摸摸这泥团——她把盆往石桌上倒,硬得能硌疼手!
韩林拾起块泥团,放在掌心轻捏,果然硌得生疼,像握着块冻硬的土坷垃。他蹲下身,用竹片拨了拨泥池底的碎泥,竟从泥缝里翻出半截红绳——是小桃儿七岁时系的,说要给陶窑爷爷系腰带。
是泥魂散了。老龟从陶窑的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泥点,我活了三百岁,只在正统九年见过这阵仗。那年清明,村东的老陶窑哑了,后来是村西头的陶匠用新泥养了百日,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陶罐,那泥魂的栖身地,就在这陶窑地下的暗河里。
陶窑的裂痕
暗河在陶窑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渗出细密的水珠,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咚咚响:莫急,泥魂的魂息弱,得顺着泥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黄,滴在青石板上,一声就把砖缝里的青苔蚀成了焦黑的碎末。
这是泥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泥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六岁那年?你奶奶给你捏泥人,陶窑的王阿公送了团红胶泥。你举着泥人跑,摔进了草垛里,红胶泥蹭了满身,王阿公用草叶给你擦脸,说泥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对泥亲,泥就给你暖......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奶奶病了,他天没亮就往陶窑跑,想帮王阿公揉泥。泥团硬得像块石头,他揉两下就喘,王阿公笑着按住他的手:小崽子,泥要慢慢揉,像哄小娃娃睡觉。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继续揉,泥团渐渐软了,泛着油润的光,王阿公拍着他的头笑:咱阿林手巧,将来能捏出比奶奶还俊的泥人。
陶窑的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挖掘机。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呢子大衣,嘴里叼着雪茄,骂骂咧咧:什么破老陶窑,能值几个钱?这地建陶瓷厂,能赚咱村一千万!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设备!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正攥着块陶片往人堆里挤,胶鞋被扯得掉了一只,这陶窑是泥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陶窑的晾坯架上,一声,架上的陶罐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陶罐是他太爷爷的太爷爷传下来的,器身上刻着字,小时候他总爱趴在陶架上数罐底的泥点,太爷爷说:每个泥点都是岁月,等你老了,这些泥点会比你孙子的故事还多。此刻陶罐裂了,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黄,顺着器身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黄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里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青砖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光绪三十年,制陶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陶窑养了多少年人?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就在这儿制陶,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拆的不是陶罐,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陶窑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霜花,这陶窑里有我奶奶的泥人,她年轻时嫁过来,王阿公给她捏了对泥娃娃,说这泥越揉越软,像咱们的日子;有我爹的陶壶,他十六岁跟着王阿公学拉坯,陶壶里总装着他偷泡的茶;有我娘的陶碗,她嫁过来那天,王阿公用新烧的碗给她盛了碗桂圆汤,说新媳妇的碗,得装得下全家的福......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艾草香吗?不,是王阿公煮的泥浆汤,是我奶奶每年清明给娃娃们熬的泥人粥。你拆了这陶窑,拆的是咱们村的命。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玩过跳房子,王阿公给我捏过泥青蛙......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陶窑前拍了结婚照,媳妇说那陶罐比花瓶还好看......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掐灭了雪茄:行,今天就到这儿。他转身对手下发令,把挖掘机撤了,把铁链收起来!又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兄弟,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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