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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政策如同春雨,细细密密地洒落,看似无声,却能在不经意间渗透至最坚硬的土层深处。金川的“改土归流”在经历了初期的震荡与阵痛后,开始进入一个更为胶着、却也更为深刻的阶段。变革的力量,不再仅仅依赖于刀剑与政令,而是化入了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婚丧嫁娶之中,于无声处,重塑着这片土地的模样与灵魂。
盐铁专营下的生计博弈
安靖厅新设的官营盐铺前,排起了不算长但也绝不算短的队伍。盐,这白色的晶体,如今成了衡量帝国控制力与民间接受度的晴雨表。官盐的价格经过陆弘毅的力争和孟坤的陈情,已做了适当下调,并允许部分折纳山货,但比起记忆中可以轻易从相熟盐贩那里用几只山鸡或一张兽皮换得的量,依然显得珍贵。
排在队伍里的老猎人扎西,捏着手里仅有的几枚铜钱和一张硝制得不算太好的狐皮,眉头紧锁。他身边围着几个同样面带愁容的蕃民,低声交谈着。
“这官盐,味道是正,可这价钱……唉,以往找老巴桑,还能赊欠些时日。”
“老巴桑?听说他上个月偷偷去北边贩私盐,被巡检司的兵爷抓了个正着,连人带马都扣下了!”
“嘘……小声点!如今不同往日了。听说孟大人正在和汉官商量,看能不能让我们多拿些药材去换盐,总比这铜钱好弄。”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盐铺里的胥吏面无表情,熟练地称重、收钱(或评估山货)、登记。一切井然有序,却也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扎西最终用那张狐皮和两枚铜钱,换回了小半袋雪白的盐。他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仿佛揣着一袋金沙。他回头望了望那依旧巍峨、却似乎不再那么令人恐惧的群山,心中五味杂陈。盐的来路被牢牢攥住,生活的轨迹,便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扭转了方向。
与此同时,官营的铁器铺则面临着另一种困境。有限的铁料被优先用于打造农具,但款式单一,远不如昔日部落铁匠根据各人习惯打制的称手。一位老农拿着刚刚领到的、略显笨重的官制铁锄,在田边比划了半天,叹了口气。他怀念那个能根据他的要求,将锄刃打得既薄且韧,还能在柄上刻下家族印记的铁匠。他知道,那个铁匠如今已被官府征调,专门为驻军和屯田打造器械,不再轻易为普通人服务了。一种便利,伴随着另一种熟悉的、关乎手感与习惯的失去。
社学里的“雅言”与山歌
孟坤示范区内的社学,学生终于多了起来,不再仅仅是寥寥数人。这里成了两种文化最初碰撞与交融的奇特场所。
课堂上,年轻的汉人先生费力地纠正着蕃民孩子们的发音:“‘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是‘说’(yue)乎,不是‘说’(shuo)乎!”
孩子们跟着念,声音参差不齐,带着浓重的口音。他们对“子曰”背后的含义懵懂无知,远不如寨子里毕摩吟唱的、关于山神和祖先迁徙的史诗来得吸引人。但坐在前排的孟坤侄子——一个名叫阿木的男孩,却学得格外认真。他已经能大致听懂先生的话,甚至能写几个歪歪扭扭的汉字。孟坤时常来看他,抚摸着他的头,眼神复杂。他知道,阿木学的不仅仅是文字,更是一种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钥匙,也是一种与过去渐行渐远的别离。
课间休息时,孩子们分成两拨。汉人孩子和少数像阿木这样学得好的蕃民孩子聚在一起,玩着内地的“跳格子”或“抓子儿”游戏。而更多的蕃民孩子,则围在一起,用蕃语低声哼唱着古老的山歌,或者比划着摔跤的动作。一道无形的界限,存在于嬉戏的孩童之间。然而,偶尔也会有好奇的蕃民孩子,去尝试一下“跳格子”,也会有汉人孩子,被那悠扬而陌生的山歌调子所吸引,侧耳倾听。融合,在最初的隔阂与好奇中,悄然萌芽。
流官与乡老的磨合
在直接设流的安靖厅,流官陈大人(一位进士出身,带着书生意气前来历练的年轻官员)正面临着一桩棘手的案件。两个寨子因为一片林地的归属争执不下,几乎要酿成械斗。若按《大宋刑统》,需查验地契文书,但此地此前哪有这等东西?若强行判决,恐难服众。
陈大人没有急于升堂,而是学着孟坤的样子,请来了双方寨子的乡老(德高望重的长者),在官署后堂备上清茶,耐心听他们陈述。乡老们起初对这个年轻的“汉官”心存轻视,言语间颇多试探。陈大人虽不熟悉当地复杂的习惯法,却展现出了难得的耐心和倾听的意愿。他没有轻易表态,而是仔细询问这片林地历史上的使用情况、两寨之间的传统约定、乃至相关的神话传说。
经过数日的走访和商议,陈大人发现,这片林地其实在更早的时候,是两个寨子共用的采薪之地,后来因为人口增长和资源紧张,才逐渐产生争端。他并未简单地“各打五十大板”或强行划分界限,而是提出了一个方案:林地仍为共有,但制定详细的轮伐规则和养护责任,由两寨乡老共同监督执行,宣抚使司衙署(流官机构)进行备案和仲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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