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恭敬地呈上一卷……纸册?
李斯眉头微挑。如今纸张虽已由少府监秘密产出,但价比金箔,除了陛下和极少数受宠的公子,谁敢这么奢侈?
“丞相,此人自称许慎,从颍川郡赶来,说是为‘造字’之事而来。”
“颍川郡?许慎?”一旁的嬴炎放下茶杯,面露好奇。
李斯接过那本做工精良的纸册,并未立即翻开,反而看向嬴炎:“公子知晓此人?”
“云游颍川时听过一耳朵,”嬴炎笑道,“据说此人不好经学,不钻律法,整日里就琢磨一个字为何要这么写,为何要这么读,都快成当地一‘怪’了。”
为了做官所以拼尽全力扬名,基操罢了。
李斯嘴角微扬:“不务正业,方能专精一业。比起吕不韦、韩非那样心思深沉之辈,臣倒觉得这样的‘怪人’更可爱些。”
“我就云游的时候转转而已。比起颍川郡,我其实更想上旧魏国属地瞧瞧,那里才是真的人杰地灵,只是前两年没什么机会。”
如果按照天幕上的历史发展的话,他至少还能玩九年,可现在就不一定了。
李斯:“……”大秦的公子说魏国人杰地灵,多少有点损在里面。
他谈笑间展开纸册,目光扫过,脸上的轻松渐渐被惊异取代。
“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此‘六书’论,竟将造字之法梳理得如此清晰!”
他将纸册递给嬴炎。
嬴炎快速浏览,也吃了一惊:“这已非‘有些见解’,近乎于‘道’了!此人是个大学问家!”
李斯立刻对仆从道:“快请!不,我亲自去迎!”
说完,为表示重视,当即起身。
片刻后,一位身着粗布长衫,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中年文士随李斯入内。
他面容清癯,眼神澄澈,行礼时一丝不苟:“草民许慎,拜见丞相,拜见公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挂着一串小木牌,上面刻着各种奇古的文字,行走间轻轻撞击,发出悦耳的“嗒嗒”声。
“先生大才!”李斯难得如此热情,亲自引许慎入座,“先生之‘六书论’,可为天下文字立纲常!”
许慎谦逊一笑:“丞相过誉。文字如水,流动方有生命,草民只是记录其河道之人罢了。”
他谈起文字,眼中便有了光,随手就用炭笔在铺开的纸张上画出“马”字从甲骨到金文再到小篆的演变。
“您看,最早的‘马’,便是一匹扬蹄的骏马,如今的小篆,虽更规整,却少了那分神骏。”
嬴炎听的有意思,忍不住问:“那先生以为,文字是该守其神韵,还是求其简便?”
“公子此问,直指核心。”许慎赞道,“如人之衣冠,既要合礼,亦要便事。”
“譬如小篆为礼服,雍容华贵;然民间狱讼,军情传递,岂能时时着礼服?或需一套‘常服’。”
“常服……妙喻!”李斯拍案,随即却又叹息,“然‘常服’之制,谈何容易。”
他麾下虽有不少学者,但多拘泥于篆书之美,缺乏开创性思维。
许慎见状,知道时机已到,他起身,郑重一揖:“丞相,公子,草民冒昧,或知一人,可制此‘常服’。”
“哦?何人?”
“草民之挚友,程邈。他曾为云阳狱吏,深感篆书书写之缓,自创一种笔画平直、便于急就之字体,却因……因‘妄改秦制’之罪,身陷囹圄。”
许慎面露痛惜,“然其才学,胜我十倍!若得他用,辅以‘六书’之理,‘书同文’大业,必当事半功倍!”
从牢里捞人?还是“妄改秦制”的重罪?
李.曾经廷尉.斯沉吟不语,指尖轻敲案几,目光瞥向嬴炎。
嬴炎会意,开口道:“父皇曾言,‘法行如山,亦不掩瑕玉’。若程邈之才确能利国,其过或可酌情。不若先派人查清案情,若其心为公,其法可用,再向父皇陈情不迟。”
事实上这种事情哪里用得着嬴炎说话,李斯不比他这个儿子更懂皇帝?
但是……公子更能担任风险。
这也是为什么公子扶苏身后的人只是选择给扶苏洗脑而不是自己上的原因之一。
咳,大家懂的都懂。
李斯眼中精光一闪,对许慎道:“先生且宽心,此事老夫记下了。”
……
数日后,章台宫内。
嬴政看着案上两样东西:一样是许慎那本《六书概要》的抄本,另一样是黑冰台从云阳狱中带回的、程邈以炭笔写在残片上的“新字体”样本。
他先看《六书》,微微颔首:“纲举目张,可为文字立基。”
再看程邈的字,那方正、简省的笔画让他目光一凝——这不就是天幕上文字演化的方向吗吗???
“来人。”
很快有近侍低着脑袋上前:“臣在。”
“若让你一日抄录百份急报,用此体,可比小篆快几何?”
侍从仔细看了看,恭敬道:“回陛下,恐快上近半。”
嬴政放下木牍,语气听不出喜怒:“传十九,再去云阳,将程邈秘密押来,朕要见见这两个‘文字狂人’。”
当嬴炎带着梳洗后仍难掩憔悴,但眼神灼亮的程邈,以及略显紧张的许慎一同进入偏殿时,嬴政的第一句话是:
“许慎,你的‘六书’可为文字之魂;程邈,你的‘隶体’可为文字之骨。然魂骨相合,方能成就一副好身躯。”
他目光扫过二人:“朕欲设‘书同文馆’,以李斯为总裁,十九总领。你二人,可愿入馆,为朕,也为这天下,锻造出文字之‘常服’?”
程邈激动得浑身发抖,扑通一声跪地,泣不成声:“罪臣……万死……愿为陛下效死!”
许慎也深深揖下,声音哽咽:“草民,必竭尽驽钝!”
嬴炎在一旁看着,心潮澎湃。他明白,父皇此举,不仅是看中了二人的才华,更是将一项超越时代、功在千秋的文化工程,交到了他的手上。
事后,许慎与程邈抱头痛哭。
程邈:“叔重(许慎字)兄,若无你,我此生将老死狱中!”
许慎紧紧握着他的手:“文勉(程邈字)兄,是你之‘骨’,让我之‘魂’有了依附!让我们一同,做成这件千古未有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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