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殿外便传来一阵虽刻意放轻,却仍显急促的脚步声。梁九功的身影匆匆出现在殿门口,他快步走到御案前约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躬身垂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皇上,奴才来了。”
“嗯。”玄烨并未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奏折上,只淡淡应了一声,简洁地吩咐道:“去和你李主子讲讲。”
“嗻。”梁九功恭声领命,这才转过身,脸上堆起圆融的笑容,朝着坐在绣墩上的圆姐走去。
一直侍立在殿内柱子阴影后的梁顺,此时才端着个红漆茶盘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在梁九功身后半步处停下。显然,他是等皇上那句“李主子”的称谓出口,才确认了此刻殿内应有的礼数规格,适时奉茶。
梁九功错身半步,对着圆姐微微躬身,态度比方才在殿外时更添了几分亲近与恭敬:“奴才给李主子请安。您先喝盏热茶暖暖身子,奴才这就给您细细道来。”他示意梁顺将茶奉上。
圆姐哪里敢真坐着受大总管的礼和茶?下意识地就要起身接过茶盏。梁九功却眼疾手快,虚虚一拦,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却带着不容推拒的意味:“哎哟李主子,您快安坐!万岁爷体恤您的身子才赐的座,您若起身,岂不白费了万岁爷这份体恤的心思!”他这话说得既恭敬又透着点“为你好”的亲近,让人难以反驳。
御案后传来一声听不出喜怒的低斥:“多嘴。”
梁九功立刻对着御案方向赔了个笑,转回头对圆姐时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仿佛刚才被训斥的不是他:“奴才这就和李主子您说说,今日万岁爷请您来,究竟是何事。”
圆姐心中惊疑不定,只得依言端坐,接过梁顺奉上的茶盏捧在手中,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强自镇定道:“公公请讲。”
梁九功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圆姐耳中:“回李主子的话。今日上午,婉仪格格曾到乾清宫求见万岁爷。她言道,自己前些日子往承乾宫送妆匣一事,思虑欠妥,行事急躁,有失分寸。多亏了经过李主子您的提点,她才恍然大悟,深觉此举不妥,恐引非议,更恐辜负了万岁爷和老祖宗的信任。她心中惶恐,特来向万岁爷请罪,并恳请万岁爷嘉奖于您,言说若非您及时提点,她恐怕还会继续犯错而不自知。”
圆姐闻言,瞳孔猛地一缩,捧着茶盏的手忽而收紧!婉仪……竟主动向皇上请罪?还把她给推了出来?说是她的“提点”才幡然醒悟?这……这唱的是哪一出?!她面上瞬间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诧,脱口而出:“婉仪姐姐如此说的?这可真真是折煞臣妾了!姐姐行事向来稳妥周全,思虑深远,哪是臣妾这等愚钝之人能提点得了的?公公莫不是听差了?”她本能地想要撇清,婉仪这突如其来的请罪和举荐,让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危险气息。
梁九功仿佛没听见她的否认和质疑,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只继续按着自己的节奏往下说:“咱们万岁爷听了婉仪格格的话,很是欣慰。万岁爷说,李主子您知礼数,懂进退,深明大义,更难得的是这份洞察秋毫和提点姐妹的善意,比宫中许多经年的老人都要稳重得当!故而,特叫奴才来问问李主子您,此番功劳,您想要些什么赏赐?万岁爷说了,只要合情合理,无有不允。”他目光含笑地看着圆姐,等着她的回答。
圆姐的心如坠冰火两重天。婉仪这一手“以退为进”、“祸水东引”玩得实在高明!看似请罪认错,实则将她圆姐推到了风口浪尖!皇上那句“比宫中许多老人都要稳重得当”的评价,听着是褒奖,落在某些人耳中,恐怕就是催命的毒药!她很想求皇上查查前头李家老宅的祸事,可这赏赐,哪里是好拿的?
她立刻放下茶盏,起身离座,走到御案前几步远的地方,深深福礼下去,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恳切:“臣妾多谢皇上美赞!然臣妾万万不敢居功!婉仪姐姐素来行事自有章法,臣妾不过偶发愚见,何敢言提点?至于功劳,更是无从谈起。臣妾所求无他,惟愿宫中姐妹和睦,相处融洽,各安其位,各守本分。如此,皇上您方能省心顺意,专注朝政。这便是臣妾心中最大的期盼,亦是臣妾最想要的赏赐了。”她姿态放得极低,将功劳推得一干二净,只强调姐妹和睦、君王顺意,力图将自己从这突如其来的功劳和可能的漩涡中摘出来。
御案后的玄烨终于停下了批阅的朱笔,抬起了头。他没有看梁九功,目光直接落在躬身行礼的圆姐身上,深邃难辨。片刻,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梁九功。”
“奴才在。”梁九功连忙应声。
“既然你李主子谦逊,不说想要什么,”玄烨的视线转向梁九功,语气随意得像在吩咐一件寻常小事,“就把朕私库里收着的那幅王时敏的《长白山图卷》取出来,给她送去。也算是让她瞧瞧故土山河,聊慰思乡之情。”
王时敏乃当世书画大家,其《长白山图卷》更是价值连城、意义非凡的珍品!这份赏赐,不可谓不重,更不可谓不意味深长!
圆姐心头巨震,连忙再次深深福礼:“臣妾……谢皇上厚赏!此画贵重,臣妾惶恐,必当珍重供奉,不负圣恩!”
玄烨微微颔首,对梁九功道:“行了,你下去办吧。”
“嗻!奴才遵旨!”梁九功躬身领命,对着圆姐又笑了笑,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圆姐见梁九功退下,以为召见结束,也准备行礼告退:“臣妾谢皇上恩典,臣妾先行告退。”
“谁叫你下去了?”玄烨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目光直直射向正要转身的圆姐,“朕叫梁九功下去,你——上前来!”
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如同一声惊雷在圆姐耳边炸响!她刚刚因“赏赐”而稍微放松的心弦瞬间绷紧到极致!皇上留她?单独留她?
圆姐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依言止住脚步,缓缓转过身,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一步一步,朝着那座象征着无上威严的御案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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